霎时,天边一道惊雷滚过,在头顶炸开,轰隆作响。
一直垂首盯着地面的出神的宣禾被这一声巨响惊到,瑟缩了一下,下一刻,耳廓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凌昭捂上了她的耳朵,不再管身后的争执,带着她走出洞府。
宣禾恍恍惚惚地跟着他,心乱如麻。
她怎会不知,唐珂最初的那句话不止是在对陆会章说,更是说给她听。
她怕露出破绽,强自镇定,可她无法控制身体的温度,一双小手早已冰冰凉凉,出了洞府,凌昭便又牵住她,念一句乘风决,回到日照峰。
宣禾满腹心事,不知飞云峰上那场闹剧要如何收场。
*
话说祭灵结束后,崔莲心四处找不到杨衍,急切之下却只收到了他留下的传音符。
“莲心妹妹,师尊另有吩咐,吾等急需归山,无法将丹药交予你,那护心丹你便亲自上门来取罢,我在忘忧谷等你。”
隔着符箓,她都能听出他语气轻佻,能有何急事?逗她玩儿罢了。
崔莲心将掉落的青灰碾得粉碎。从燕山到忘忧谷何其远?她自知此刻启程也追不上他,想到还在雁山等着她带回丹药救命的师父,她恨不能剥了杨衍的皮!人命关天,他竟然借此和她玩笑?
偏还有崔文心在一旁哭丧:“师姐,这可怎么办呐!”
崔莲心被问得烦了,撇开她自行往山上走。
且不说去忘忧谷能否顺利拿到丹药,就是让她拿到了,再赶回雁山,师父定然等不及,不如回燕山另寻他人相助。
至于找谁,她在回头的那一刻就想好了。
都说来者是客,她恰好体会过燕山的待客之道。
崔莲心回到飞云峰上,寻了个身着丧服的燕山弟子询问:“这位道友,我有一要事需见贵派的大师兄一面,该去何处等候?”
“你是?”
崔莲心心思一转:“我从忘忧谷来。”
那弟子点点头,对她道:“师兄刚进了洞府,既是要事,你便随我去看看吧。”
“多谢多谢。”崔莲心面上欣喜,心里却哀叹,换了一重身份果真好使。
跟着走入洞府,崔莲心看到的便是灵堂前的那男子与一帮燕山弟子相持不下的场面。
又见面了。
分明只有一面之缘,那人身上矜贵的气度却让她印象颇深,只是此刻,他脸上不再有前一夜的倨傲,看他孤身一人站在那儿,崔莲心竟觉得他有些可怜。
她看得呆了,一时忘了避讳,把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了个完全。
随着一声惊雷响起,陆会章收起碎玉掐在掌中,血流如同一条细线,顺着掌纹蜿蜒而下,滴滴落地,与檐下砸落的雨滴混在一处,很快失了颜色。
唐珂说得对,他不能在这儿生事……
“唐珂,”陆会章退一步,不容拒绝道,“借一步说话。”
唐珂转头对淮玉说:“阿玉,你先陪师叔回去,把人都遣出洞府。”
淮玉不情不愿地收起剑,负气离去,崇光拍了拍唐珂的肩,暗示他好好说话,转头追着淮玉去了。
洞府中只剩他二人。陆会章来到铜镜前,凝眸看着镜面上的人影,不敢伸手触碰。
唐珂问:“你何时醒的?”
“几日前。”
唐珂也望向铜镜:“木已成舟,师姐是自愿救你,你不必想着偿还她什么,你要和个死人结契,陆家也不会同意。”
“她没死。”
“随你怎么说。”
“唐珂,你以为骗得过我?你去过长宁门,发生了什么你最清楚。”
“我骗你作甚?”唐珂又笑了,“你亲眼看着师姐入阵,她怎么样了你更清楚,我去了长宁门又如何?我是带了锁魂灯去过,如今灯也在我手上,你想要,随时可以去妙法阁取走,看看究竟能不能从飞鹰涧带回点东西。”
陆会章沉下脸:“你以为不说我就查不出?”
唐珂心知多说无益,陆会章心中早有定论,于是意味深长道:“陆公子神通广大,天下间哪有你查不出的事?复活个死人在你想来也不是难事,只是,要想左右人心,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
崔莲心被赶到洞府外等待,看她焦急,领她进出一趟的弟子宽慰她,一时口快:“姓陆的……不是,陆公子在里头,师兄恐怕一时出不来,姑娘要不先回日照峰?”
崔莲心道:“无妨,我再等等。”
这一等,便等到云收雨歇,暮色阑珊。
陆会章冷着脸从洞府中出来了,却还不见唐珂。
崔莲心等得辛苦,弟子越不敢怠慢,怕误了大事:“姑娘稍等,待我进洞府中问问。”
“有劳道友了。”话虽这么说,崔莲心并无多少触动,因她明白,自己是借了忘忧谷的名头,他才能陪着她等在这儿,陪的是忘忧谷三个字,不是她。
等人走开了,她小心将视线转到陆会章身上。
他只顾着前路,不曾留意左右,这使得崔莲心的目光愈发大胆,望着他的挺拔的背影,毫不遮掩,哪知他走了几步,似有所感,猝然回头,崔莲心来不及移开眼,与他目光相接。
她心头直跳,莫名地慌张,不知朝哪儿看才好。
他却只冷冷瞥了她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转身下山去。
那目光与前一夜的鄙夷不同,全然陌生,崔莲心几乎可以肯定,他不记得自己了。
“姑娘!”刚入洞府的弟子返身回来,歉疚道,“师兄他越过飞云峰去西边的紫云峰了,我已替你传了话,明日应当能有答复,姑娘还是回日照峰歇一夜吧。”
崔莲心怅然若失,照理说,她不是头一回碰钉子,该习惯了才对,是为什么呢?她说不清,黯然应了声好。
*
夜幕临时,裁云与凌昭已在桌前下了半日的棋。
宣禾闷闷地坐在床边,裁云在剑鞘中闷了一日都不及她闷。
他摸着手中的黑子,想不出该往哪儿落,埋怨道:“赢了半日,你好歹让让我,没些悬念,这棋下得有什么意思?”
凌昭一敲桌,要他少说废话。
必输的局面,裁云不做挣扎了,凭着直觉落了一子,好奇道:“凌昭,你真进她灵堂了?”
凌昭从不理会他这些不着调的问题,不多思考就将白子落位。
又轮到裁云,他也落得快了,再问:“灵堂里真没有尸身么?”
凌昭不答也阻止不了他自言自语:“我在剑鞘里仔细想了一日,怎么都觉得她不会死得如此轻易,有一句话古话,怎么说的,祸害……祸害……”
“祸害遗千年。”
“对!祸害遗千年!她该再活五百年才对!”
宣禾被他俩搅得心烦意乱,当即跳下床跑过去,手一摆,不小心撞翻了棋盘,棋子哗啦落了满地。
宣禾背着手,眨巴着眼睛,可怜又无辜。
裁云早不想陪凌昭玩儿了,心中暗喜,本想摆个样子斥她一句,看她这模样,编排好的重话也说不出口了,大度道:“怎得这样不小心?罢了,今日的棋就下到这儿吧。”
凌昭手一拂,地上散落的棋子一一落回罐中,收拾齐整,便听宣禾的肚子咕咕叫了一声。
他抬眼看着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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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云锤了下大腿,愤恨地替她觅食去了,回来时,却还捎带了自己的那一份。
他摆好碗筷,招呼宣禾:“听说这是那妖女专从山下请来的厨子,手艺了不得。人走了,厨子还在,小祸害,你有口福了。”
宣禾胃口不好,扫过桌上那一圈荤腥,只动了边上的清炒芦笋,还是熟悉的味道,可怜唐珂的心意,大半都进了裁云的肚子。
第二日清晨,宣禾半梦半醒时,便听房门被扣响,来的不是传话的宿青,而是唐珂本人。
听到他的声音,她立即睁开了眼。
凌昭将人请进门,宣禾有意在床上翻动一会,而后伸了个懒腰才坐起来,揉着眼看过来。
唐珂放轻步子,瞟她一眼:“看来是我来得早了,把人都闹醒了,昨日就想问了,这位是?”
毕竟是来向唐珂请教,没必要欺瞒,凌昭实话说:“说来话长,我正是为了此事而来,坐。”
唐珂不怕他话长,坐下听他娓娓道来,目光时而在宣禾身上盘桓,宣禾也下了床,好奇地打量他,仿佛真与他素不相识。
凌昭那厢说着话,唐珂几乎没在听,定下心催动灵力,悄悄与宣禾传音,话中有几分动容:“师姐?”
宣禾撤到凌昭身后,便能光明正大地看他:“师弟。”
“师姐,这一路可还顺利?”他看了看宣禾的身形,不难想象这中间发生过什么,只是怕她糊弄不过凌昭。
宣禾使了个眼色,叫他别老盯着自己瞧:“凌昭修为在你之上,你这样一心二用,担心被他发现。”
唐珂不屑一顾:“不怕,我身上带了隔音的法宝,都能将师父骗过去,还怕他么?”
“唐道友,你在听吗?”
唐珂一惊,挪挪屁股,从椅背上直起身,一双手搁在桌上支着颔,面上却是从容的:“怪事,怪事,你这症候我从未见过,你接着说。”
“那好。”凌昭推了一盏茶到他面前,把说了一半的话续下去。
宣禾缓口气,瞪了唐珂一眼:“夜长梦多,有话就快些说完。”
唐珂凝视着那盏清茶,想道:“你应当已经试着吸纳过他的阳气了,感觉如何?”
宣禾答:“我自己摸索着试过一次就成现在这样了,能觉察出修为恢复了些,但使不出灵力是为何?这具身体如今仍是与凡人无异。”
“这你不必忧心,施法前我有意给你添了一道封印,你二人身上禁术解除前,你的灵力都被锁在灵海中,”他解释,“没有灵力就不怕咒术侵噬,再者,你与凌昭修为有差,身上一旦出现灵力波动,他一探便知你出自何门,还是藏着稳妥。”
宣禾又想:“他如今已在怀疑我了,我虽恢复得快,可他日日盯着我也不成。”
“他刚破镜,近来势必要入定休养的,撑不了多久。”
这道理宣禾明白,经唐珂之口说出来不过是图个安心。
唐珂:“不过此类术法我从前不曾用过,心里没个底,你若顺利一切好说,就怕……这样,我那还有几张符纸,你收好,下山后若有急事也好及时告知我。”
宣禾:“东西在哪儿?”
“不急,我都备好了,明日一并带来。”
“好,”宣禾又问,“还有一事,你得提前告诉我,届时魂补齐了我该如何解了术法脱身?”
唐珂早有准备:“一会你听着就是。”
宣禾得了话就不再多言。
另一边,唱着独角戏的凌昭也简单明了地把话说完:“依你看,可有破解之法?”
唐珂一下下点着桌面,沉思许久后忽地抬眼,十分肯定道:“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