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老四在楼上特意开了个门缝,靠在门上听楼下说话。孰料妈妈只和她亲戚在客厅只停留了一会儿,就进了房间。大概是怕连奶奶听到她们的谈话。
骆太太重又回到楼上,检查儿子今天练琴的成果,骆老四忍不住问道:“客人走啦?”
“今天来的是你表姐,从今天开始她就住在咱们家。“
“表姐自己没有家吗?”
骆太太看了眼儿子:“再给我完整地弹一遍。”
骆太太让老钱开车送谷翘去陈家拿行李去了。娄德裕的朋友能是什么好人,谷翘竟然打算在他家歇脚。看来都到这时候了,堂姐也没想过来找自己。是怕给自己添麻烦,还是怕自己看了笑话,抑或是是认定了自己不会帮忙?想到这儿,骆太太的笑有些嘲讽。娄德裕欠的债对她来说也不是一笔随随便便就能拿出的数目,她当然不会拿自己的钱去填娄德裕欠的债。骆伯桉享受的房车待遇是一回事,到手收入又是另一回事,这个人眼里只有他的名声和前途,不允许妻子儿女因为他占一点便宜,额外收入当然更是没有的。
骆太太想,这么多年了,堂姐还是这么死心眼。谷翘倒是比堂姐精明,知道这个时候来找自己帮忙。可到底是娄德裕的女儿,这时候还舍不得这个爹,还想着把他找回来承担责任。欠了这么多债,以娄德裕的人品怎么可能会回来?没准是早就计划好了卷包跑也说不定。他真心藏谁能找得到?不过骆太太倒是支持谷翘去派出所给娄德裕报失踪,宣告失踪到了年限堂姐便可要求离婚。
谷翘是堂姐和娄德裕的女儿,最终骆太太对堂姐的感情战胜了对娄德裕的厌恶,决定把谷翘留下来,给她找一个正经单位的工作,如果她想继续读书,以后可以在职读夜大。她不准备让谷翘再继续读一年高中,就算考上了大学,也太不经济,再怎样,父亲总是比堂姨亲的,栽培半天还是给娄德裕做了嫁衣。不如现在就工作补贴家里,帮堂姐减轻一点生活压力。
皇冠车停在针鼻胡同外面,谷翘来陈家取她之前的行李。说是行李,也就一个小包,衣服都没几件。家里只有陈大妈在,她跟陈大妈道了别,陈大妈放心不下非要把她送到胡同口。谷翘上了车,回头发现陈大妈还站在那儿,她朝陈大妈使劲挥手。等看不见陈大妈的影子了,她还没放下自己的手。她有一种直觉,她好像要和过去的日子告别了。
车子行驶到一家报刊亭,谷翘请司机老钱停下来,她下车买了五六种报纸,才又回到了车上。她噼里啪啦地翻着报纸,试图找到报失踪之外的其他寻父方法。多一种尝试,就多一分可能。堂姨根本就不想看见娄德裕,请堂姨帮忙找人也是行不通了。娄德裕现在没准还有看报寻找致富法门的习惯,把寻找他的信息登到报上呢?不过付费刊登她谷翘刊不起的。而且报上那些付费刊登的广告,譬如征婚之类,都版面太小,一般人很难注意到。
谷翘的眼睛最终定在一则招聘消息,一家酒吧招聘酒水销售,工资提成都很有吸引力,也不知道靠不靠谱。她真愿意这事靠谱。
骆太太看看谷翘取回的行李,又看了看谷翘跟谁啃了一口的头发。这么个年纪,也该学会打扮自己了。既然有个不错的底子,就该利用起来。像堂姐嫁给娄德裕,真是把好条件浪费了。骆太太十八岁之前,一直觉得堂姐是天下最好看的女孩子,她一直自觉不自觉地模仿堂姐的举手投足;但是等她后来进了城,堂姐在她心里的光彩一点点褪色。因为这个,她理解了周瓒。周瓒对堂姐的爱情只能在村子里发生,只要他离了乡下,就会发现堂姐的平凡。但即使不嫁周瓒,也不必低就娄德裕。
骆太太先把谷翘领到了她的新房间,让她收拾一下。
新房间不大,窗子只有小小的一扇。一张单人床之外将将能容得下一桌一椅一个窄柜。不过有地儿住谷翘觉得已经很不错了,堂姨给她解决住处,已经远超她的期待。住处解决了,她就可以放心找工作了,等找到工作有了宿舍再搬出去。她麻利地收拾好了东西,正要伏案写信给妈妈报平安,就听见敲门声。
骆太太拣了几件她的旧衣,让谷翘先换上。衣服都是浅色,像谷翘那样的鲜黄衬衫骆太太觉得颜色太艳太乡气,也就是谷翘年轻,才看着有些活泼气。
骆太太关上门,让谷翘换了衬衫裙子给她看。谷翘觉得这件淡蓝色飘带衬衫穿在堂姨身上应该很好,但不是很适合自己,不过在骆太太眼里,还是比她的黄衬衫好多了。骆太太打量了谷翘的上身,低声问:“你的内衣什么码?”
谷翘难得红了脸,她本来都是穿背心的,后来背心穿着不合适,她妈妈特意带她去县城商场买的,对于她这种中学生,当时只有这一款。现在是有些紧了,但是谷翘觉得勒一勒也好,要不鼓出来穿衬衫总有点突兀。
骆太太看桌上的白纸刚写了妈妈两个字,就没下文了,她问谷翘:“你写信准备怎么跟你妈说?”
“我在小姨这里一切都好,让她不必担心……”谷翘觉得小姨提的以后可以边工作边读夜大拓宽了她的思路,这个说给妈妈听,妈妈就不用老遗憾今年她没高考了。同时她省略了娄德裕的部分,她觉得小姨也不会喜欢听。
“你现在就写吧,写完我带你去邮局。对了,你告诉你妈,我给她寄了一张一千块的汇款单,让她记得取。”
谷翘没推辞,忙说:“谢谢小姨。”她知道家里很需要这笔钱救急,保佑她赶快找到工作吧,以后就可以把钱还给小姨了。她问堂姨:“您有什么要带的话吗?”
骆太太愣在那里,半晌才说:“让她注意身体。”这些年想说的话太多,因为没在合适的地方说出来,攒到一起反而无从提起了。
等谷翘写完信,骆太太先让老钱送他们去了邮局,信寄好了又开到富晶酒店。骆太太总是在这家酒店的理发部理发。谷翘进了酒店,眼睛很贪婪看着周围新鲜的一切,毫不掩饰自己第一次见。
骆太太对谷翘的反应并不意外,她倒希望谷翘能见点世面,不至于被随便一点小恩小惠就迷了眼睛。
骆太太教育谷翘:“这里的人最是势利,就算第一次见,也不要表现得大惊小怪的样子,让人第一眼就把你看轻了。”
谷翘心里说别人爱怎么看我就怎么看我,我又没偷没抢。但以她对小姨的理解,小姨应该不想让相熟的人知道,她有一个没见过世面大惊小怪的亲戚。既然小姨帮了她的大忙,还好心带她来这里剪发,那她就配合一下小姨的期待吧。
骆太太猜谷翘心里在骂自己,她问:“你在想什么?”
“这里真不错,以后我要带我妈妈也来这里。”
骆太太没想到谷翘会这么说,一时间有点儿恍惚:“那你可得努力了,这里不是谁都能消费得起的。”而后她听到谷翘一声响亮的“我会努力的!”
谷翘到了理发部内部,很好地抑制住了自己的好奇,眼睛只追随着堂姨。理发部的顾客不光是国人,还有一些金发棕发的外国人。
谷翘猜,堂姨大概是这里的常客,她指定了一个人给谷翘剪发。谷翘的短发剪得很俏皮,得知剪发的价钱,谷翘不免为堂姨心疼。
骆太太又带谷翘去商场添了两件内衣,这是必要的。谷翘试胸衣的时候,骆太太意识到这女孩子已经发育得很成熟了,她必须得给谷翘提个醒。
买好内衣,骆太太对谷翘说:“你才十八岁,遇到有人追你,也不要着急谈恋爱。等你真到时候了,我会给你介绍的。在这上面,你还是要相信长辈的眼光。”
谷翘完全没想到堂姨会突然提这个:“我现在哪有时间做这个呀?”别说做了,在堂姨说之前,她一个念头都没这方面转过。她当务之急就是挣钱。她悲哀地发现她现在真不愧是娄德裕的女儿,一心只想赚钱。
骆太太并没为谷翘购置新衣服新鞋子,倒不是为了省钱,买两件衣服的钱总不缺,但是让谷翘以为这是常态就麻烦了。升米恩斗米仇,不得不防。
走在商场里,骆太太低声向谷翘嘱咐:“除了我,你爸爸的事不要跟任何人说。你遇到了难处,别人不光不会帮你,反而会因此踩你一脚,家里的困难没必要让人知道。这个家里四个孩子,只老三老四是我生的,是你的亲表妹表弟。其他人,保持礼貌就可以了。老大结婚了,回家次数不多。老二暑假去新加坡了,他平常上学,只周末回家。回家见着面,你称呼一句表哥就可以了。不用特别……试图亲近。”骆太太想说的是“巴结”,但这个词太难听了,于是换了个词。巴结也没用,这人反而看不起你。大概继承的他母亲的脾气!
在骆家,谷翘最先混熟的是骆老四。当骆老四意识到表姐很穷之后,就不再寄希望能从姨妈那里获得大红包。不过穷表姐也有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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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姐的好处,穷表姐现在研究食谱上了瘾,每天请他点菜试菜。
谷翘来到骆家的第二天,连奶奶下楼梯不小心摔了一下,虽然不严重,但是得静养一段时间。连奶奶被女儿接回家静养前,向骆太太表示,她很快就会回来的。骆太太只说让连奶奶好好养伤,不用着急回来,马上去家政公司填了表。不过新保姆接连来了两个,都不能使骆太太满意。
谷翘就是在这时候主动接下骆家家务重任的,谷翘之前去职介所登记过,还没有合适工作联系她,骆太太这边要给谷翘介绍一份正经单位的工作,暂时也没有满意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帮一点忙,也算是感谢人家让自己借住。谷翘让骆太太慢慢找,空缺阶段她可以暂时先顶下来。谷翘很快就学会了煮咖啡用烤箱做点心用榨汁机榨汁,最麻烦的是做菜。不过谷翘很有信心。
谷翘的厨艺还是在今年照顾母亲时由姥姥启蒙的。
自从有钱重新成为光荣后,谷翘的姥姥便不再掩饰自己是小业主的女儿这件事,甚至对自己的身世重新进行了润色,原先她们家在县城里只有两家杂货店一家香烛铺,这个数字在姥姥的讲述中一次次增长。在姥姥最新的一次讲述中,整条街的店铺都快成她家的了,不像是小业主,简直是个资本家。虽然富裕这件事很有点儿水分,但谷翘姥姥小时候享过福这件事很可能是真的,她确实比谷翘妈更会鼓捣好吃的。德裕发家之后,姥姥也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手艺,老人家总觉得自己馋嘴有点儿不体面,但为自己的女儿女婿孙女们做好吃的是很正当的理由。姥姥腿脚不好的时候,还不忘拄着拐棍在一旁指导谷翘妈做饭。等家里债主来的时候,姥姥才丧失了做饭的心气儿。
谷翘本来对做饭这件事儿并没研究,可是妈妈病了,愁得吃不下饭。谷翘想着,这一天天的不吃东西,身体怎么能好。有个好身体,再难的日子总能挺过去。日子已然这样了,除了硬着头皮挺下去,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于是她开始研究给妈妈做点儿好吃的。可家里的食材实在有限。连家里下蛋的老母鸡都被债主给抓走了。在村里买块肉,全村人都会知道这肉的斤两、是肥是瘦。尤其像她们家,一双双眼睛都盯着呢。在债主眼里,她们吃块肉恐怕都是罪过,不年不节的,都这会儿了,还敢吃肉,买肉的钱怎么可以不拿来还债呢?
谷翘自己可以不吃肉,但她觉得妈妈需要吃一点肉。她用没花完的生活费走了十几里地,割了二斤肉,她头一次花钱花得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她偷偷买了肉,又偷偷摸摸回了家。夏天肉容易腐坏,谷翘回家切了一点,就把剩下的肉给腌上了。这二斤肉,谷翘在姥姥的指导下,烹制了很多顿,她不由感叹炒菜真是我国的第五大发明,把一点点肉和菜混炒在一起,满盘菜都可以有肉味。不知是谷翘妈真觉得谷翘的菜做得好,还是觉得女儿每天换着花样给她做饭太辛苦,她又恢复了往常的食量,身体慢慢好起来了。
也是因为这个,谷翘对自己炒菜的技艺很有自信。
凭着这份自信,兼之不停地试错学习,谷翘的厨艺得到了骆老四的充分认可。骆老四很认真地对谷翘说,她做的炸鸡并不输于肯德基家乡鸡。
在骆家的第十天,谷翘见到了娄德裕口中的“三婚老头”,因为“老”字在她心里扎得太深刻,以至于见到人完全没能对号入座。骆伯桉面貌举止完全是中年人,还是意气风发的中年人。他不说话的时候有种不怒自威的架势。骆老四很怕他的爸爸。
谷翘完全不觉得“三婚老头”冷漠,他见到谷翘,就像领导下乡见到老乡一样热情,问他们村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得怎么样,是不是真正的调动了群众积极性;得知谷翘是高中文化水平,又问是不是义务教育在他们显得到了很好的贯彻。谷翘一瞬间对自己所处的地方陷入了怀疑,在听到谷翘的回答后,“老头”并不是很满意,陷入了沉思。
谷翘在骆家的第十八天,才把骆家二哥和“骆培因”两个字真正对应起来。平常骆老四老说二哥二哥,她也不知道二哥是谁,只知道这二哥忌口太多,多得让骆老四痛苦。连西红柿都能过敏。
在骆家的第十八个晚上,骆伯桉对骆太太说:“培因就要回来了。”
听到这两个字,谷翘突然想起了那天骑车带自己的少年。原来他就住在这里,怪不得路这么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