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断线珍珠
    可是我明明求来了恩旨!

    蓦得睁开双眼,双耳轰鸣渐褪,心如擂鼓,如同一尾鱼在脱水的那一刻玩命蹦跳。

    我几近不能呼吸,双手死死抠住床沿,试图用疼痛和窒来获得片刻的清醒。

    一颗温热的泪水骤然滴落在我的脖颈,如清晨枝叶的露水滴落在平静无波的湖面,泛起阵阵涟漪,在我心口撕开数道裂纹。

    眼眸骤然清明,是梦!

    “小姐,小姐。”秋南立刻反握住我的手,泪水源源不断地砸在我的手背上,“小姐别怕!小姐别怕……”

    ——

    大雪初霁,屋檐下新挂的大红灯笼还没来得及摘。

    从我这窗户正好能望见灯笼底下垂下来的流苏坠子,红彤彤的,看着却不喜庆。

    秋南和春秧在院子里扫雪,小白窜在雪地里,那双粉水晶似的眼睛惹眼得很。

    我正瞧见贾叔脚步匆匆从廊下而来,秋南就拎着扫把帮我把窗给掩上了。

    原是他从库房寻了几株上好的灵芝和人参送过来,嘱咐秋南别忘了盯着我吃。

    他们的影子在窗户上显得那么高大,把白日里的阳光遮掩了大半。

    “小姐……”贾叔压低了声音,欲言又止,晃了晃脑袋,没说下去。

    我顺势推开窗,笑着看他:“贾叔,外公近日身子如何?”

    他退后几步,作揖道:“老太爷近日大多都呆在书房,饭食和用药都挺好。白日里风大,小姐还是得多注意些身体,药和补品都得按时吃。”

    “我知道的,贾叔。”

    他灰白的袍子好几处都沾了水,鞋面和裤腿处也有好些泥点子。

    这几日,家里的仆从都遣散地差不多了,贾叔一个人打理这个宅院怕是有些力不从心。

    秋南忙用手肘把窗又给我掩上,只给我留了一条缝:“贾叔,还得要您多说说才行。小姐这几日药是没喝多少,蜜饯果子倒是吃了不少。一碗药,得吃四五颗呢。”

    “既然小姐爱吃,那明日我再去买些送过来。”他眼眸里多了几丝笑意,话里也有了几分平常的趣味。

    “家里事忙,贾叔不用麻烦了。”我忙凑上脸去,“我明日少吃些就行。”

    贾叔摆摆手,越发慈眉善目:“无妨,老太爷那边也得补点了。”

    他走后,秋南毫不留情地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又怕我憋闷,把小白丢进屋子与我作伴。

    晚些时候,我从抽屉里翻出了些首饰,挑拣了几件寻常的,交代秋南寻个铺子给当了。

    又挑拣了几样贵重的用布包裹起来塞进箱子,和我贴身衣服混在一起。

    我拿上斗篷,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仰头把药喝了个干净,只吃了两颗蜜饯果子。

    “我去书房一趟。”

    夜静得让人惶恐。

    上弦月弯如弓,高高而挂。

    月光却怎么也透不过光秃秃的枝桠洒进庭院。

    站在书房前,我却迟迟不敢推门而入。

    今晚的夜,就算被风搅乱,也还是那般黑。

    我不由地紧了紧领口,微凉的指尖被毛绒包裹。

    一瞬间有些暖意顺着血脉攀爬进胸腔,试图平复我杂乱无章的心跳。

    “怎么现在倒是不敢进来了?”

    苍老略带着严厉的声音穿门而来。

    下一刻,我就推开了那扇半掩的房门。

    跨过门槛,踏着熟悉的青砖,扑面是熟悉的安息香味,入目是熟悉的木质屏风。

    外公站在桌前,手里拈着一只细毫笔。

    笔尖是朱砂的红,他微微躬着腰正细细描摹着什么。

    灯影幢幢,他的脸颊变换明灭,气色看着比我进宫那日要好些。

    我还想再看些什么,耳边响起外公的一声冷哼,膝盖突然就软了,“扑通”一声,直直跪在地上。

    “进宫一趟,跪倒是跪得轻松起来了。”他看也没看我一眼,依旧低着头,似乎在等我开口。

    我抿着唇,没有说话。

    一是想着家里的青砖好像比宫里的地毯要硌人些,我的膝盖骨现在有些疼。

    二是我确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想些有的没的,转移注意力。

    眉心蓦地一点柔软,有些力道,进而打破我虚无缥缈的思绪。

    我呆呆望着坠落在地的那支细毫笔,眼睁睁看着它弹起翻落,咕噜咕噜直直滚撞到桌脚才停下。

    “这桩婚事可以保你无虞。”

    看着他面色红润,原来不是气色好些,是被我气的。

    我叹了口气,却不觉得轻松,胸口反而更加憋闷。

    抬手抹去额心的润湿,手指尖出现一点红,随后身体往前去够那只细豪笔,然后撑着身子站起来。

    等不了了,我不能没有兄长。

    我不能心安理得地在他们给我编织的美梦里安睡。不能当做什么都不知晓,在这桩灾祸里独善其身。

    临了来一句,我是女子,我什么也做不了来哄骗自己。

    膝盖有点疼,关节有些僵硬。

    我一言不发地走到外公身侧,把笔搁在一旁,然后从笔架上选了另一只笔递过去。

    这才发现外公刚刚一直在描摹的是我母亲的画像。

    只是发髻上的红珊瑚发钗,红得发黑,有些突兀。

    “母亲看到会很开心。”我盯着画有些出神,眼前似乎看到母亲扶着发钗对我炫耀的模样。

    “阿满,为何自请入教坊司?”

    外公并未接过我递过去的那支笔,手垂在身侧,极细微的颤抖。

    我叹了口气,只觉得无奈:“自古以来,都逃不过。”

    “什么逃不过?”

    “罪臣之女,都逃不过。”

    啪嗒。

    手背一点湿热,然后宣纸上也晕开了一点不完美。

    全身血液霎时间燃烧、沸腾起来,无时无刻不在叫嚣。

    似乎想撕裂我的每一寸肌肤,然后抛洒到这炽热的空气里。

    我强忍住想望向外公的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画上那点斑驳。

    错了,全都错了。

    疯了,全都疯了。

    我逃了,我慌不择路地逃了。

    我大口呼吸着冷冽的空气,双耳轰鸣,目不能视。

    我把脸死死贴在结了一层冰晶的柱子上,试图用彻骨的冰凉告诉自己,一切全然是我看错。

    我哭不出来。

    我好恨。

    我为什么哭不出来?

    是不是哭出来,心就不那么疼了?

    我好恨!

    我快要支撑不住我的身体了,手指嵌进柱子上的雕花里。

    刺骨的寒意冻得我脸颊生疼,硬生生逼出一滴生理性眼泪。

    我一直以为眼泪这东西,就应该如同洪水开了闸,一泻而下,没有半分忌惮。

    可是,那滴眼泪却挂在我面颊的最高处,便没了后备援军,再难起势,只能等待干涸。

    明月高悬,刺破屋檐,直直倒映在荒芜雪地里。

    月光清冷,和这夜一样寒冷。

    秋南把暖炉塞进我怀里,微红着眼眶,只字不提是如何把我从廊下拖回来的。

    春秧从柜子里寻了瓶冻伤膏,抿着嘴,摩挲着手往我脸颊上药。

    屋子里静谧地只剩下炭火偶发的噼啪声。

    我们三个少有这般安静的时刻,基本都是叽叽喳喳,不得安宁。

    “吱呀”一声脆响,是枯枝被踩踏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阵脚步混杂声,混着寒气的风扑面而来,引得烛火晃动,光影闪烁。

    宋淑芸。

    大红的狐裘围脖衬得她未施粉黛的面颊愈加娇艳,额间的红印还没完全褪下,想必是那日拉扯间留下的痕迹。

    陡然间,只剩下深沉急促的呼吸声。

    我望着她,想站起身,却没什么力气,只能看着她笑。

    她也扯出一抹笑,那双眸子依旧明亮。

    一切好似从前。

    一切不是从前。

    她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咕噜咕噜喝得精光,然后把围脖扯下,随意扔在桌上。

    屋子里只剩我们二人。

    “宋大小姐,大半夜来翻我院墙。”我歪着脑袋揶揄道,“不怕黑了?”

    “为何要退婚?”她竖着眉,不去管我话里的玩笑,语气生硬,活脱脱一个被人抛弃的小娘子模样。

    “我的身份,怎么成婚?”我拢了拢袖口,两手交握,“倒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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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做筹码,搏一搏。”

    “博什么?你想做什么?你能做什么!”

    她气急,红彤彤的脸蛋上五官都要凑到一起了,就好像前年灯会上我看到的那些新奇的面人。

    “我这不是,做到了么。”我捏着手,慢吞吞道。

    以前,我们也是这样互不相让。

    比谁新做的衣服更好看,比谁的帕子更独特,比谁的簪子更华丽。

    现在也是。

    可我们在比什么?

    在比真心。

    宋淑芸最怕黑了,就连夜里睡觉都得掌上一盏灯。

    宋淑芸从不翻我的院墙,她说我是礼部尚书的女儿,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我才不做。

    宋淑芸最喜欢打扮得一丝不苟,贵家小姐的派头永远不丢。

    而她粉黛未施、衣衫凌乱,大半夜,翻我院墙。

    她把她的真心剖出来,捧给我。

    “我不能没有哥哥。”我有些不敢看她,脊背僵直从躺椅上站起来。

    “那你自己呢!”她快走几步,走到我面前,按着我的肩膀,死死盯着我,“天高皇帝远,你哥哥有得逃!”

    “不能逃!”

    他是京城里最耀眼的少年将军,是无数女子艳羡的对象。

    他的下半生不能被踩进泥里,被人践踏,不见天日!

    我怒目而视,我现在该是凶狠的,面目狰狞的,“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竟也能说!礼部尚书要是听到了,你可没有好果子吃!”

    不对,我应该是还是更恶毒些。

    宋淑芸只微微一愣,手却没有松开,她眉轻轻蹙了起来,眼尾却垂了下去。

    “他们都在为你考虑,你怎么能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你的下半辈子怎么办啊……”

    “你要怎么办……”

    “阿满,你要怎么办啊……”

    一个一个都疯了,都在我面前哭。

    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全都灌在她的脖颈里。

    眼泪,这么不值得钱的东西,我怎么都没有呢?

    我努力瞪着眼睛,明明以往只要瞪着眼睛就能哭出来。

    我还学着她抽泣的模样,吸了吸鼻子,温热的空气进了鼻腔,却呛得我咳嗽。

    一声咳,两声咳。

    咳得停不下来。

    我还能咳嗽。

    我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拼命咳,咳得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咳得胸口疼,咳得眼睛疼。

    宋淑芸着急忙慌地拽着我,我们瘫倒在地。

    她紧紧抱住我,眸子一阵慌乱,碎发黏在她的面颊上。

    我哭了。

    我可算哭了。

    我也有断了线的珍珠了。

    我咧开嘴笑,眼泪流进嘴巴里。

    咸的,一点也不苦。

    宋淑芸呆呆地望着我,眼神的绝望快把她给淹没了。

    她抬手想替我把眼泪抹开,伸到我面前却没落下去。

    她从怀里抽了一条丝帕出来:“你哭得可真丑。你的脸坏了,我的脸也坏了。”

    “两个人还真是丑到一块儿去了。”

    衣衫凌乱,被踩在脚底,被垫在身下,凌乱的头发,满脸的泪水。

    还真是狼狈。

    “明明是你先哭的。”我把发拢到耳后,故作姿态,“而且你很漂亮。”

    我眼看着她的耳朵慢慢变红,蔓延到脖颈,再到脸上,然后额头上那块红印就融为一体了。

    “赵谖!”她又瞪着我,眉目含俏,但也就一瞬,就淡了下去。

    “你告诉我,你要怎么办!”她把帕子往我脸上一丢,“没了这门婚事,你要怎么办!”

    所有人都知道,这门婚事是我的保命符。

    “皇上还留着这座府邸,也只治了你父亲的罪。你倒好,平白无事去夜扣宫门,还真不怕死!”

    还真是好手段!我母亲进宫看来是没透露出半点消息。

    “再晚就来不及了。”我心里冷哼一声,“我总不能等到死到临头,再做筹谋。”

    我说得理直气壮,似乎胸有成竹,早有应对之法,实则是穷途末路,逼上梁山。

    “你筹谋什么!我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