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人间好时节
    “江南水患一事,罪魁刘东延、李耀皆已被查办,父皇也该给前首辅大人一个公道了。”

    乌沉香裹挟着淡淡草药气味,其中若有似无的一点甜,是我最喜欢的。

    “赵大人既能当任首辅一职,他的能力父皇你最是清楚。”

    独属于他的味道终将我笼罩,他的声音淡漠似乎也听不出半点温度。

    “他流放岭南尚不满一年,在蛮荒之地竟也开垦出上万亩良田,瘴气引发的疟疾也得到有效控制,暴动暴乱更是少之又少。这些都是写在州府上呈的年报里的。”

    衣袍擦过我的肩膀,他已站在我身前,“至于他的人品……”

    陛下的脸色灰败下去,目光游移找不到落脚点,闲适的坐姿即刻变得怪异。

    “十三年前,他宁可牺牲自己的声誉也要保下祁门血脉。”谢晚轻叹一声,就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

    这一瞬间,禁锢着我的冷眼嘲弄筑就的高楼轰然倒塌,眼泪亦从眼眶的桎梏中挣脱出来。

    像是骤雨砸破湖面,疾风掠过平原草尖,心里难以言说的苦闷被搅弄着剥离开来。

    我父亲的声名是何时何事毁掉的。

    是他远去北境查案却带回一对母女。

    是他一杯鸩酒于狱中送祁序川上路。

    是他凭借这件案子青云直上飞黄腾达。

    是他罔顾手足之情,追求功名利禄。

    他这样的人,活该!

    我咬着唇,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谢晚慢慢俯下身来,视线与我齐平:“他和舅父一样,都曾是父皇的左膀右臂。”

    我望向他的眼,那里有着酸涩的苦楚,还有极力想给我展现出的释怀。

    他轻轻擦拭掉我眼角的泪痕,“既如此那就不能厚此薄彼。若要翻案,就要翻个清楚透彻,干净明白。”

    几不可察的一声叹息后,他与我一同跪在地上:“许骁现已押入刑部大牢,还望父皇下旨彻查祈序川谋逆案。”

    “请陛下下旨彻查祈序川谋逆案!”

    所有的所有,依旧汇成百姓气势震天,不能将息的这一句。

    ——

    天元十五年,正月初五。

    陛下下旨让御史台审理此案。

    上元节,御史台定祈序川谋逆案为冤假错案。

    同日陛下下罪己诏,谴责自己因受小人蒙蔽,致使澧朝痛失一名将才,并将许骁投入昭狱,秋后问斩。

    晋国公大义灭亲,可免全族株连死罪,即刻褫夺世袭封号,全族流放。

    至于秦国公府……还是风平浪静。

    当夜,陛下召我入宫。

    御书房里只燃着两盏灯。

    昏暗的两团光晕,照不清陛下的脸庞。

    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好些被摊开,洋洋洒洒十数页几乎快垂至地上。

    “赵谖。”他靠着椅背,没抬头看我。

    我却不能干站着,恭敬地行礼问安:“民女在。”

    “好手段。”他执朱笔圈圈点点,随后往我面前一甩,接着打开另一本折子,“朕方才得知闲兴居是你的产业?”

    我顺从地将地上的折子收好,双手呈送于案上:“小小一江湖组织,上不了台面。”

    桌案两旁放置的铜鎏金螭龙纹宫灯,其中一盏骤然熄灭。

    御书房又暗了好些,我因此多了些胆量敢去看他的反应。

    “你的手都伸到这后宫里头了,什么时候轮得上前朝?”平静柔和,他似乎没想追究我的过错,“不对,你和金梧王早已定下契约,和朕的儿子也纠缠不清。”

    他在奏折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朕早该杀了你的。”

    嘴上明明说的是懊悔的话,他抬眼看我时却没有丝毫怒意。

    即使是这样,我也没敢回话。

    他该是觉得无趣,将朱笔随意丢掷在桌案上:“去点灯。”

    我应声从博古架上将那盏白玉宝象书灯取来,借火点燃后,刚放在他手边。

    就听他道:“还得练。”

    他在讽刺我。

    讽刺我有胆子火烧宫闱,却没胆子和他硬碰硬。

    “多谢陛下提点。”我没反驳,乖巧顺从的像是一只没脾气的狸奴。

    他将桌案上散乱的奏折摞好,推放在一侧。

    将我刚刚拾起的那本重新摊开,手指有节奏地轻点着:“说吧,你是怎么哄许铭替你卖命的?”

    “晋国公仁义,并非是因为臣女。”我答得利落,他也并不反驳。

    这是秦国公戚阳递来的折子,陛下在其中圈出来数十个人名,有许多在朝中担任要职。

    陛下又问:“那戚清玥呢?”

    “贵妃娘娘贤德仁善……”

    “赵谖!”他打断我,话里隐隐有了不满,也不再和我兜圈子,“你敢放火烧宫,其中没有她替你作保?”

    “没有。”我捏紧手,努力平静已有些不安的心跳,“是陛下将许骁安置在萝筠殿,才让我有了可趁之机。”

    ——

    数道血线交织在我眼前,可还是有些溅落到我眼下,滚烫得灼人。

    我下意识地就想后退一步,却被人猛地往前一拽。

    我被人抱了个满怀。

    愣怔地还没缓过神来,我拼命地想逃脱他的桎梏。

    他的手指用力控住我的后颈,僵硬,微微泛颤。

    “阿满。”带着后怕的叮咛和急促不稳的呼吸打在耳骨。

    浑身的气力顷刻间卸去,他似乎也想将我摁进身体里。

    “我没事。”我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一双眼睛盯着门前那人,强压住心底慌乱。

    那人挣扎着想摆脱金陵的桎梏,恶狠狠道:“我奉陛下之命……”

    话还未完,就被金陵捂住口鼻。

    谢晚松开我些,小心翼翼地替我擦拭掉眼下的血渍,而后转身,脸上已经看不出半点焦急的情绪。

    “许老将军已答应揭露你父罪名。”他握住我的手,有些力道,不敢松懈。

    金陵见状,手腕翻转先卸了许允均的手腕,而后才将他松开。

    “我父亲被陛下护佑,祖父万般不会听你的话。皇长子殿下还是自求多福吧。”他梗着脖子,强势地把陛下搬出来。

    “许骁被父皇幽禁,你称之为护佑?”谢晚眉微微蹙起,话里的无奈很是明显,“难怪晋国公日日忧心,摊上你们父子二人,他能活到六十还真是老天垂怜。”

    我心底发笑,只好用力攥住他的手。

    他察觉到我的小动作,不动声色地往我身边又靠了靠。

    许允均好像听不懂人话,依旧我行我素:“我是奉陛下之命前来捉拿逆党,哪里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

    罢了。我轻轻咳了一声,刚想再劝劝他。

    谁料他冷哼一声:“这里我已设下埋伏,你们今天全都跑不掉。”

    金陵站在他身边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嗯。”我真没忍住笑,“那你猜猜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赵姑娘别和他废话了,多打打就老实了。”金陵揪着许允均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将他拎到窗边。

    “睁大眼睛好好瞧瞧,你的人在哪呢?”金陵后又摁住他的脑袋往门这处看,“呦,可不是都躺在那儿呢。”

    许允均面如死灰,身子瘫软也倒在地上。

    “父皇将许骁控制在萝筠殿,想以此事要挟戚家交出东境的兵权。”谢晚有些懊恼,话也说的不稳,“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许允均收买了刘姨,奉父皇之命捉拿你,幸好我来的不算晚。”

    我心里已有了大致的判断,我的行踪暴露,定是闲兴居内部除了问题。

    只不过……

    “东家,我……”刘姨满脸泪痕,攀住我的胳膊,就跪在地上,“是我糊涂,我……”

    “囡囡还好么?”我看着她,不知怎的就问出了这句。

    刘姨震惊地瞪大眸子,我清楚地看到两行热泪从她眼眶掉落:“囡囡被这人绑了,是他要挟我,我不得已才……”

    为人父母的,总是心有牵挂。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闲兴居牵涉党争,应该早就被盯上。

    我回帝京却忘了重新部署,此事也是我考虑不周。

    但发生了这件事,我也断不能再留她。

    我掺住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明日我会派人送你出京。”

    之后,我将计就计,假意被许允均捉去。

    此事谢晚不同意,我磨了好久,他才勉强应下。

    陛下让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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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允均将我幽闭在长春宫。

    谢晚就易容装成许允均的手下,一路押着我踏进长春宫的大门。

    之后又日日翻进宫里来瞧我。

    每次都带着许多吃食,闹得我腰都粗了一圈。

    除夕夜那日,他更是过分。宫里人多眼杂,宣德殿欢聚一堂。

    长春宫的火都烧了好一会儿了,他捏着我腰间软肉,气息微喘,逼着我喊他名字。

    我好像是喊了。

    毕竟太热了,那火烧的。

    ——

    我回过神来,脸颊有些发烫。

    书灯火苗曳动,却照不化陛下眸中寒潭。

    他对我的答案很不满意。

    但我总不能编造出一个合他心意的答案:“贵妃性子傲慢,陛下诘问时,她必然会破罐子破摔。”

    他背往后靠,同时伸手将折子往前推远几寸:“那你猜猜朕会如何处置她?”

    左右不过我一句话的功夫,他的声音又回归平静。

    密闭的空间,烛台滴蜡,充斥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

    “民女不敢揣测陛下的心思。”

    “殿前陈情,远嫁和亲,火烧宫闱,当街拦路,这其中你有哪一件没参与?”

    我犯下的罪过从他口中说出来,桩桩件件皆可称之为大逆不道。

    “按我朝律法,十恶之罪该如何论处?”黢黑的眼眸没有喜怒,就像无止息的暗涌永远浮不上无边深海的水面。

    除去那次兄长的接风宴,陛下几乎从不失态。

    即便是这次晋国公当面揭露,他依旧保有天子威仪。

    是陛下低头了么?

    不是的。

    当自己的罪过被当庭揭发,而揭发者仅仅只是一只蝼蚁的时候,愤怒就是皇权不容置喙的震慑。

    当大势已去,皇权旁落之时,愤怒是最没用的懦弱。

    高位者总是在在运筹帷幄时,谈笑风生。落下风时,强装镇定。

    陛下也是。

    风雪拍打窗棂,闹出不小的动静。

    我垂下眼,不欲与他辩驳。

    左右我和他的身份有云泥之别,自古以来就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

    就算他如今是一只纸糊的老虎,我也没必要和他硬碰硬,自讨苦吃。

    他见我不言语,不知是不是看穿我的心思,身体微微前倾,拈起朱笔在折子上写了两个字。

    【阅毕】

    有些事情注定不能公诸于众,尤其是能够动摇家国根本的秘密。

    陛下能联合秦国公除掉晋国公府,后又扶持我父亲来对抗秦国公。

    最后选择先除掉我父亲,不是因为秦国公势大,而是他本就有了除掉秦国公万全的把握。

    他在其中还能全身而退,名声口碑具佳,帝王制衡之术确实已被他领会到出神入化的地步。

    在乌烟瘴气的朝堂之上,他也能开启一个海晏河清的天元盛朝。

    除却他因私心作出的糊涂事,其他也并无垢病。

    秦国公府的下场已得以窥见。

    我也没能力去干涉他的决定。

    “你对你兄长的赏赐可还满意?”

    “民女会离开帝京。”

    “你父亲如今在岭南也过得安稳。”

    “家父不会再返京。”

    “你母亲……”

    “停舟在门外。”

    他稍作停顿,随后将折子阖上:“退下吧。”

    月圆,光皎洁,照彻长夜。

    与御书房的昏暗相比,更像是人呆的地方。

    雪轻如鹅毛,星星点点,被迎面扑来的风吹送过来。

    凉意吹拂,试图抹平我心底残余的烦躁。

    我张开手,想去等落一片雪花。

    猝不及防肩上落下一件温暖的狐裘,接着掌心也被温热的手覆盖。

    谢晚白衣黑发,手里还拎着一盏极可爱的兔子灯。

    “此时出宫,还能赶上灯彩。”

    对我而言,他的存在总是比其他都要管用。

    我重重呼出一口气,掌心下滑握住他微凉的指尖。

    恰逢远处天幕上,烟火绽放,与月相伴,如星河璀璨。

    烟火散尽人归去,且喜人间好时节。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