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持怀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了很小的时候,他忘了自己从哪里来,但记忆里所能追忆最早的一点经历,是人牙子每日三令五申,要他与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讨好每天的买客。
那是一段很潮湿的记忆,脏乱臭的不见光的窄小房屋里挤了十几个跟他一般大的幼童,经常有新人来、老人走,宋持怀一个人在那里住了最久,倒不是因为那些人牙子喜欢他不想卖,而是他卖不出去,所以不得不占用那个早该让出来给其他人住的床位。
“该死的,白瞎了这一张脸,怎么就是卖不出去?”
“不然去问问秦风馆的老妈妈?虽然年纪小了点,但这张脸送过去也不委屈吧?”
“你以为我没问过?那老鸨不识趣得很,非说什么八岁以下触犯律法——要我说,她有钱去找几个仙人看着,哪儿有人为了几条律法敢去找修士的麻烦?”
“八岁……我可不想再养他吃几年白饭,要不然……”
“娘的,你突然笑这么猥琐干什么,你难道是想……”
“嘿嘿,反正也卖不出去,不如让哥几个爽爽,我都好久没开荤了。”
……
画面一转,那两个人牙子的脸扭曲成了邺城黑窄胡同墙根底下的破碗,历尽千辛万苦从人牙子手里逃出来的宋持怀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他想呼救,却全身没有力气,只能狼狈地感受自己的呼吸一声轻过一声。
稚子尚不知事,却也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当啷”一声,碎银扔进碗里的清脆声将他惊醒,宋持怀费力地睁开双眼,看到了尚还年轻做派儒雅的魏士谦。
看见他的动静,男人讶异地挑起一边的眉,嗓音戏谑:“还活着呢?”
身边的空间再次扭曲变幻,宋持怀被带回了那个被他视为梦魇的魏家。
一开始,绫罗锦缎、金圈玉镯,一样样从没见过的好东西不要钱一样堆到他面前,魏士谦逗狗一样轻抚着宋持怀的头,声音轻蔑:“喜欢上次来看你的那个叔叔吗?他是大官,你要是跟他走了,后半辈子可就什么都有了。”
再后来,阁楼失火、遍地尸骸。魏府的家丁将还没来得及逃走的罪魁祸首押到魏士谦身前,后者黑着脸看那满地狼籍,踩着宋持怀的肩胛骨发狠:“才八岁就敢杀人,胆子真大。”
宋持怀浑身沾满尘泥,华贵的衣袍被火燎黑一大半,他才刚被揍了一顿,已经没有逃跑的力气,只能趴在地上喘气。
魏士谦脚上力道加重,越说身上戾气越深:“既然不乐意当公子,往后便在我府里当条狗吧。”
八岁的幼童捡回了一条命,又或许死了更好。
他烧毁的那幢阁楼很快重新修建,不多时其他又被魏士谦“捡”回来的孩子住了进去,明明是该被父母捧在心上的年纪,却每日都要学如何极尽所能用身体取悦那些拥有特殊嗜好的变态男人。
而他……则真的成了魏府里人人可欺的一条狗。
那几年受人欺凌的日子早就刻在心底,梦里的宋持怀隐约觉得这是假的,胸腔却时时传来阵痛,在一次又一次被按在雪桶里的冬日里,少年脸色日愈苍白,每到冬日,连骨髓都散发着寒。
“有有,你还冷吗?”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宋持怀回过神,一片恍惚之中,刚才还在嘲弄辱骂他的人变成了一脸担忧的凌微。
宋持怀努力辨认了一下面前的场景,记忆的断层让他本能地感到恐惧,此时身体的片刻放松又让他无比安心。
他想起来了,他早就离开了魏家,如今已经是天极宫的弟子。
凌微小他十岁,却总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两人相处时反而是对方照顾他多,是宋持怀这么多年来感受过的唯一一丝温暖。
宋持怀怕他担心,安抚道:“或许是修炼健体,已经比以前好多了。”
凌微露出个笑:“我爹说你病好了就会离开,是真的吗?”
“也许吧。”宋持怀对未来的事没有太多规划,但也觉得天地之大,大丈夫生于其中,是该多去看看。
只是如今凌微年纪太小,若是他再大一点,又还这么黏着自己,宋持怀愿意跟他一同游历。
他分神想事,于是没注意到凌微的表情——于是往后十几年几百年,他漫长修炼途中所有时间,宋持怀永远都不知道凌微说这句话的表情了。
凌微话音含笑:“那有有,把你的寒症治好吧?”
宋持怀以为听错,疑惑地“啊”了一声。
凌微展颜:“前几天药宗的人来拜访,我听说有个人很厉害,说不定能把你的寒症看好。”
宋持怀心头一动,眼前稚童天真的笑却突然破碎,变成了更成熟一些的凌微。
才刚十岁的少年脸上挂着开怀而又残忍的笑,凌微手上晃着新到解寒丹,竟然是在撒娇:“有有,你怎么不吃药啊?”
“解寒丹确实会加重你体内的寒症,但只要你不断药,就永远也不会再体会那种寒冷了。”
“这样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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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这样你才永远都不会离开我,我们一直在一起不好吗?有有怎么不开心啊?”
少年站在他坐的凳子旁边,两人勉强齐高,凌微的手摸到了宋持怀嘴唇,微笑着威胁:“有有,我还是希望你乖一点,如果是我来喂你,可能会让你受罪。”
……
床头的解寒丹一瓶瓶清空,每到冬天,新的药又会一瓶瓶送过来。
诚如凌微所说,后来的几年里,他再也没有体会过那种噬痛骨髓的冷意。
他还活着,从低入尘埃的孤儿变成了天极宫的霁尘尊者,又好像死了,早在他出生的那一刻,桩桩件件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他早就是行尸走肉。
更讽刺的是,解寒丹里溶了凌微的血,那些血在他体内积少成多,逐渐游遍他身体里每一处经脉,并慢慢缔结契约。
——他连自己的生死都做不了主。
眼前的画面飞快变化,宋持怀被迫重历了一遍自己尚还短暂的一生,而后时光倒退,黑暗中残叶接枝、飘雪回云,终于这变幻的速度减缓,事事尘埃落定之前,宋持怀看见了第一天到魏家的自己。
他穿着并不合身的华贵衣裳,听面前的人教:“那些叔叔都是好人,要是被看上了是你的福气,自己要知道把握。”
“若是让你脱衣服你就脱,几两皮肉而已,难道比富贵还重要吗?”
“别忘了自己的根,如今魏家养着你,供你锦衣玉食,往后得了贵人赏识,要多记挂魏家的好。”
……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不要听他们的、不要听、快跑!
离开、快离开这里!
宋持怀头痛欲裂,他用力按着太阳穴,哑然向幼年自己所在的方向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后者却如有所感,稚童抬起头,露出的却不是宋持怀的脸,而是——
“师父!”
魏云深看见了他,原本强忍的眼泪不要钱一样掉了下来,他不顾身前魏家管教的人,疯了一样朝宋持怀的方向奔来:
“师父,救我!”
宋持怀仍处在讶异之中,深梦中他不确信自己是否该认识这张略有些熟悉的脸,正低头思索之间,又听到一声:“师父!”
这声呼喊把梦境里的无边黑暗破开一线天光,宋持怀乍然惊醒,便见床头不知守了多少个夜的魏云深面容憔悴。少年原本还忍得住,一看到他醒,故作镇定的面颊上横出两行清泪:
“师父,你睡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