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颓狗
坐在案桌后面的上官金虹, 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上官飞等待着上官金虹再说些什么，上官金虹却再没有多说一个字。
剑离看着上官飞犯蠢。如果他真的喜欢林仙儿，就不应该把这事闹到上官金虹这里来。
以上官金虹说一不二的强势性格, 绝对不可能容忍, 自己的儿子为了一个女人忤逆他。
更何况, 他本就足够讨厌上官飞身上儿女情长的软弱气质。
这简直是火上浇油。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上官飞终于明白，这句“知道了”后面是没有下文了。
这件事必须仅止于此。
上官飞犹豫地站在原地, 似乎想开口再说些什么, 却被上官金虹一句“该去练武了”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
上官飞肩膀一落, 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一举溃散。
他来得风风火火，走得失魂落魄。
剑离忘不了他临走前那最后饱含恶意、羡慕、嫉妒、怨恨的眼神。
他嫉妒我, 因为我是唯一可以自由出入这间书房的人，因为我可以镇定自若地与上官金虹对话, 因为我与上官金虹的形影不离, 因为我是特例中的特例, 仅此唯一。
剑离如是想，他指尖微微颤抖，原来……换个位置……看到的风景是这样啊……
他忽然明白了剑舞为什么总是用那样宽容、爱怜的眼神看他，宛如看一条可怜的被人抛弃的小狗。
当他沉默地面对父亲的责问时, 当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她时，当他压抑又刻苦地在雪地里练剑时……
她一定是这样想的吧……
淡忘的细节被相似的情景激发，从遥远的远方和布满灰尘的角落中挖掘出来。
努力筑起阴暗的高墙, 将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无情地挡在围墙之外，借系统任务, 在别人的身体里麻木地过着别人的生活, 以期获得一种短暂的安定心情，变成一场徒劳无功的挣扎。
好不容易不用去思考那些严肃的事情……
生活的意义也好、真假也罢……
忠诚或者背叛……
相信或者怀疑……
这些问题已经不会再有答案……
剑离疲惫不堪地盯着地板发呆, 他现在只是荆无命，一个古龙笔下的小小配角，只要按照系统所说的那样走剧情，按部就班地获取能量就行了。
他的思维迟缓起来，就像生锈的机器……
“大业将成，他的脑子里净装着女人脂粉这些芝麻小事，有这时间，还不如好好想想提高自己的武功……”上官金虹的声音在耳边再一次清晰，又模糊起来……
无用的思绪不可抑制地在大脑深处的神经里游离打结，像漩涡一样不停地运转。
他必须停止思考，剑离如是告诫自己。
但是下一秒，那些琐碎的画面又会像夜晚的蚊子一样蹦出来，嗡嗡作响。
剑离从书房走出来之后放弃了挣扎，直奔酒肆。
他需要酒精。
如果故人能够看见他现在的模样，一定会感到不可思议，过去清醒自持、时时刻刻精准地掌控着自己每一分欲望的男人，竟会堕落成如今这样的酒鬼。
但那又怎样？
对于一个已经耗尽所有力气的孤鬼，谁还能要求更多？
至于醉酒可能OOC人设，相信在清醒之后总能找到借口弥补。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管、肠道流入冰冷的身体，呼吸、心脏、脑子里的每根神经触角变得温存而美好，某些残存的记忆碎片龟缩在身体最深处，一切沉重的负担统统在转瞬间烟消云散。
一切都变得暖洋洋了。
痛苦开始轻飘……仿若来自遥远的梦里，变成模糊不清的呢喃……
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习惯在这种无用的温情里，消磨无尽的时光。
“或许，比起借酒消愁，你更需要的是其他东西。”一道微微沙哑、柔媚动人的声音在剑离耳侧响起。
第57章 你错了
一双完美得令人窒息的纤纤玉手, 轻轻地挪开了剑离面前的酒杯。
林仙儿在他面前站定，静静地望着他，好像是无声的诱惑。
剑离的目光从她的头顶、眼睛、鼻子、嘴巴、脖子、腰、腿一寸寸往下打量, 他的眼神很冷, 林仙儿却觉得他目光所到之处越来越热、越来越软。
“其他什么？”
林仙儿的笑容越发动人, 她的声音和她的腰一样如水蛇般勾人缠绵：“我的专长之一，就是安慰男人~~”
面对林仙儿充满诱惑的暗示, 剑离沉默了半晌：“我以为, 你不敢再来找我。”
毕竟现在林仙儿已经和他的顶头上司上官金虹勾搭上了, 万一被上官金虹发现……
好吧，在古龙世界里, 这种事情压根就不算个事。
但是抛开这个不谈，前几次见面林仙儿不是对他挺高冷的, 他还以为林仙儿已经对他没兴趣了呢。
当然, 最大的可能是, 这女人又找到了他新的利用价值。
林仙儿拔下梅花簪，乌黑的头发如云落下。她伸手将头发全部撩到左侧胸前，妖艳欲滴的红色指甲穿梭在乌黑的发间若隐若现。
她往剑离的方向又靠近了半步，声音很低、很媚：“我对先生的心意, 昭昭如月。”
剑离道：“上官飞刚刚去求帮主收回对你的追杀令。”如果她但凡还对那个少年有半点怜悯，就不该转头勾搭他最恨的人。
林仙儿兴致寥寥：“他去得太晚了，一点用处都没有。”现在她已经勾搭上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不会杀她。
看来这个女人对上官飞完全没有一点感情。
剑离又说起另一个男人：“你是背着阿飞偷偷出来的吧。你又在他的晚饭里下了迷药。”
林仙儿不置可否。
“阿飞对你可谓是死心塌地。你这么对他，不怕他恨你？”
“阿飞舍不得伤害我。”林仙儿呵呵一笑, 转而对剑离道：“至于你就更不用担心了。就算他发现了也没关心, 反正他也打不过你。”
“一个顶级剑客，为了你隐居山林, 而且被你下了两年的迷药，落得手都迟钝得握不稳剑。你对他难道就没有半分恻隐之心？”
林仙儿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用迷死人不偿命的口气轻叹道：“抱歉，还真没有。毕竟现在我的所有心思都在你身上，实在无暇他顾了。”
剑离闭上眼睛，真的，一点都，一点都不搞笑。
背叛者，都该死。
“还不开始吗？”猩红的蔻丹缠绕着乌黑的秀发，隐隐约约的香味开始浮动：“我知道了，先生原来喜欢的是冷美人这种类型啊。”
娇柔的声调陡然变得冷漠，却因高傲而更加容易激发男人的征服欲，引人攀折，摄人魂魄。
常含在嘴角的甜蜜笑意霎时消失，却分毫无损女子的美丽，反为她增添了几分冰冷飘渺的神圣意味。
静寂的死灰色宛如囚笼倒扣于整个天幕。微弱的烛火在寒风中颤栗，划过惨淡的光芒，照亮那张冰雕玉琢似的脸庞。
那样无情、冷漠、完美，恍惚中恰似雾舞的模样！
剑离心神一震，死死地盯着她，酒杯在紧捏到泛白的指骨下化为齑粉。
“你以为凭这张和她一样的脸，就能动摇我的心智？”
“或许可以，值得一试。”
“你该为你愚蠢的试探付出代价。”
“你真的下得了手吗？”
“你以为我爱她？”
“除了这个理由，还有更好的解释吗？你看着我怔怔出神的时候，是不是想起了她。”
“恭喜你回答错误。现在，你该闭上你的臭嘴下地狱了。”
剑离面无表情道：“我说过，我一定会杀了你。”
在那个树林，他最后一次做出的忠告。
他是认真的。
所以他会让林仙儿知道，偷偷跑出来和他单独见面，绝对是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
现在，没有人看见是他杀了林仙儿，不是吗？
铅灰色的眸子宛如某种无机质的无生命体，固执凶猛地盯着眼前的猎物。
在那双冷漠骇人的眼底，林仙儿看见了自己惨白的面色。
“你不该以为，每个人都像阿飞一样爱你。”［注1］
你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碰我的底线。
背叛者，都该死。
无论前面是系统规则、还是什么阴谋在等着，我都一定要杀了你。
一道雪白的剑光如流星般绚烂地急速划过，映在林仙儿漂亮、充满恐惧的眼睛上。
那一刻的时间点好似被切割成成千上万个碎片，得到无限的延长。
人在最危险的时刻，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眼前不断前进的剑光。
林仙儿呆呆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眼睛一眨不眨地旁观，那美而恐怖的剑光朝她的脖子血管处精准落下！
此刻，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嗡——”地一声，一把竹剑以雷霆万钧之势疾驰而来，将剑离的剑撞偏了少许。
剑离的剑擦着林仙儿的脸划过。
猩红的鲜血咕咕冒出，从额头到下巴，在那张瓷白的脸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林仙儿先是松了一口气，腿一软，呆坐在地上。漆黑的眼珠子呆滞地盯着剑离手中那把染血的剑。
那血，是她的！
五秒过后，她那被死亡吓到僵滞的大脑终于再次上线，方才明白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发生了什么。
她的命保住了，但是她的脸、她最引以为傲的武器被毁了！
武林第一美人？她现在只是一个容颜可怖的丑女人。
名望、权势、男人、追捧……一切都将离她远去。
她将一无所有！
林仙儿那双眼睛瞪得如牛般大，鼻翼像缺水的鱼儿般不断翕动。
忽而，她蜷缩着身子捂着脸，发出类似于野兽般的惨绝人寰的哀嚎，其中惨痛哀戚之深之切，令人汗毛倒竖。
一双干燥而有力的手抱起林仙儿，轻柔地抚着她的背。
眼前的男人背脊挺得笔直，浓眉，薄唇，黑眸，如刀凿斧刻的立体五官冷峻无比，使人联想起任风雨肆虐而不动的花岗石。
眼前的少年虽然还年轻，但若单论其坚定意志与可靠沉稳，世上鲜有男人可与其匹敌。
剑离一看见这个人，就莫名感觉到：原来这就是阿飞。
第58章 李寻欢上线（捉虫）
阿飞——“多情剑客无情剑”里的隐形成长男主角, 李寻欢的铁杆粉丝，荆无命的对照组宿敌，林仙儿的忠犬守卫者。
按照现在的剧情进度, 阿飞还没有发现林仙儿的真实面目, 仍然是林仙儿的忠实舔狗。
所以, 今天有阿飞和李寻欢在，剑离注定杀不了林仙儿了。
剑离的大脑飞速运转, 把原著剧情节点全部过了一遍, 轻轻叹了一口气。
明明阿飞喝了两年的迷药从来都没有醒过, 偏偏今天他想杀林仙儿的时候，刚好就撞上李寻欢揭破迷药真相, 带着阿飞来找林仙儿对峙。
看来剧情大神又再次大显神威，冥冥之中把人物轨迹带上了正常道路。
林仙儿命不该绝。
“你终于来了……我差点就再也看不见你了……”林仙儿拽着阿飞的衣领, 像穷猿投林般扎进他的怀里低声哭泣。
那哀戚的哭声足以令任何一个男人心碎。
“我来晚了。”阿飞抚着林仙儿的后背低头自责道, 心口像被万千支冷箭贯穿一样痛苦。
“我的脸……”林仙儿忽而发出一声哀嚎, 埋在阿飞的怀里不肯叫他看见她的惨样。
“我，杀，了，他, 为，你，复, 仇。”阿飞抿着唇，一字一句道。
话音刚落, 剑离忽而感觉到阿飞身上升腾起一股逼人的杀气。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里好似闪烁着危险的复仇火焰, 时刻准备着燃烧尽一切阻碍。
剑离的目光落在阿飞的腰带上。
那是一把竹剑。
两块薄薄的竹片夹着一柄冰冷的铁片，连剑鞘都没有。就那样简单地挂在腰带间。
奇异得简直就像小孩的玩具。
但是剑离知道, 有多少江湖高手丧命在这柄竹剑下，明白阿飞的可怕之处。
因为阿飞就是另一个荆无命。
他们一样都是天生的杀手。
只是一个碰上了李寻欢，步入光明。一个碰上了上官金虹，沉进黑暗。如此而已。
仿佛命中注定，他们必有一战！
两人目光相接，虽未言语，但那冰冷表面下的火山热岩却一触即发！
剑离左手握住剑柄，阿飞右手握住剑柄。
刹那间，两人的脚步同时移动了！
那步伐好似有什么奇特的韵律，藏着无尽的奥妙。
两人目光炯炯地互相凝视着，精神高度集中，对方的一举一动被在眼中无限放大，每个方位都随着身体移动而不断变化，错综露出虚虚实实的破绽。
寒光闪现！
两道尖锐的风声携剑锋互相击向对方。
“锵！锵！锵！”
两人的身影以神鬼莫测的速度快速交错着，以至于常人用肉眼已经无法分清哪个是荆无命，那个是阿飞。
漫天寒光飞舞，杀气四射！
“锵——”两剑相交碰撞出一连串激烈的火花！
瞬息之间，胜负已分！
剑离的剑尖已经刺入阿飞的胸膛，殷红的鲜血开始渗出！
但是阿飞的剑距离剑离的咽喉，却还有一寸的距离！
正是这时，一道寒光陡然飞掠而来，速度竟比剑离的剑还快！
那究竟是什么！
一把飞刀！
例无虚发的小李飞刀！
武林的不败神话！
剑离的剑尖停滞在原处。他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左肩胛骨处，那里赫然斜插着一把薄薄的飞刀！
兜兜转转，原来剧情应在这里！
剑离的脸色陡然苍白，忽而嘴角竟勾起一丝奇异的笑意。
或许是因为他常年冷面、面部肌肉功能退化，他的笑容僵硬而古怪，竟显得有些瘆人。
阿飞不懂他为何发笑，只冷声说：“我输了。你可以杀了我。”
剑离的笑容慢慢淡去：“我杀了你，马上李寻欢就会杀了我为你报仇。”
阿飞看着那把飞刀，明亮的眼睛忽地闪过一丝沉痛。
他最好的朋友……
剑离的目光越过阿飞，投注到远处的屋檐底下。
冬已深。
北风呼啸卷起数根茅草打着卷幽幽飘落。
一个头发蓬乱、发间夹着茅草碎屑的中年男子从阴影处缓缓走出。
这男子年龄大约三十来岁，身穿一袭皱白的袍子，看起来潦倒、落魄，像是街边屡试不第的失意文人。
但是他那脸上潇洒的神情、明亮的眼眸，为他镀上一层不俗的光辉。
剑离死灰色的眼眸凝注着他，缓缓道：“小李飞刀，名不虚传。”
眼前的男人正是“多情剑客无情剑”的第一主角——李寻欢。
【叮——】
【检测到主角能量波动，系统已上线。】
这破系统终于苏醒过来了。
【荆无命个人剧情支线完成度：70%。宿主对剧情推进做出很大贡献呢~~请再接再厉~~】
系统的能量来自于剧情完成度？是他的个人支线剧情，还是整个世界的主线剧情？
【下一剧情节点：自废左手。完成该剧情后，宿主的戏份就接近尾声了呢！加油！】
剑离垂下头，看向肩胛骨处的飞刀。平时装死的破系统竟然着重提醒，看来这个剧情点真的非常重要呀。
李寻欢的目光也凝注在那把飞刀上，轻轻叹了一口气，摇头苦笑道说：“若不是你和阿飞激战，放松了对周围环境的警惕。以你的武功，我未必能伤到你。”
剑离冷声道：“最接近胜利的那一刻，往往是防守最松懈的时候。你找的时机很精准。”
李寻欢握拳抵住嘴角低低咳嗽了两声，淡淡一笑。
剑离沉默了半晌，抬头道：“你不杀我？”
李寻欢道：“你也没有杀我的朋友。”
“如果不是你出手阻拦，这柄剑现在已经贯穿他的胸膛。”剑离放下剑。
李寻欢道：“他毕竟没有死。”
剑离注视着李寻欢，眼睛深处的铅灰色浓重如墨。
他注视的时间有点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然后剑离缓缓低下头去，看向肩胛骨的飞刀，刀尖只没入血肉里一分，这种伤势只堪堪止住他的剑势，却不会造成重伤。
主角的仁慈？
剑离哑声道：“你的刀不该这么轻。”
李寻欢道：“人予我一分，我报他三分。”（注1）
剑离的脸色霎时变得古怪，好似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荒诞离奇的笑话。
剑离霍然冷笑道：“我只知道，江湖争斗，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人若伤我一分，我必千倍万倍还之。”
第59章 自废左臂
李寻欢目露悲凉之色：“到了我这个年纪, 就会知道生命可贵。我只希望，你能在杀人前多想想……”
剑离冷声道：“你以为，我受了你的恩惠, 就会听你的屁话？”
话音未落, 寒光乍现。
只见剑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飞刀, 然后狠狠往肩胛骨再扎进去，贯穿。
剑离的肩膀背后冒出一截雪白的刀尖。
“噗呲！”
一大股鲜血从伤口处喷涌而出。
李寻欢木立原处, 已无话可说。
面对一个像岩石一样倔强冰冷的人, 他又能说些什么？
剑离脸色发白, 但是手却依旧稳如磐石。
他拔出飞刀，朝李寻欢扔过去。
“唰!”地一声, 飞刀落在地上。
剑离冷冷瞟过李寻欢道：“我平生最恨两件事。第一是欠人情。第二是说教。”
“现在，我不欠你的了！”
说罢, 剑离头也不回地大步向雾中走去。
此夜黑沉, 无月。
夜风中只听见林仙儿扭曲的呜咽声。
李寻欢望着浓雾, 艰涩地笑了笑：“他对自己未免太过狠心了。”
阿飞哑声道：“他的左手已经废了。”
李寻欢努力压抑着喉咙间咳嗽的痒意：“他还有右手能握剑。”
一旁的林仙儿陡然哈哈大笑，笑声无比快意：“可惜荆无命练得是左手剑。一个用惯左手的人，右手出剑必定要慢得多。”
“他这个魔鬼以杀人为乐，树敌无数。如果让他的敌人知道他左手废掉了……他肯定死定了哈哈哈！！！”
不管是再美的面孔, 一旦沾染上怨毒的神色都会难看。更何况林仙儿顶着满脸鲜血狰狞狂笑，这样子简直就是噩梦。
可是阿飞不但没有任何嫌恶之色，反而对林仙儿的痛苦充满怜惜和自责。
阿飞的爱原本就已经很深沉, 如今，这份爱再掺上几分责任、怜惜、同情、自责, 恐怕以后他更加难以自拔, 更别提看清这个女人的蛇蝎心肠了。
李寻欢面露萧索，转头叹息道：“双手俱断的人经过刻苦训练, 尚能用脚写字。不管怎样，一个人手脚俱全总是比那好得多。只要他不自暴自弃，总有东山再起的那一日。”
阿飞沉默了很久，反复咀嚼他话里的意思，黯淡的眼神忽又亮起来：“李大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以后我专心练剑，终有一日能够恢复到以前的速度。”
李寻欢凝注着他，激动地拍了拍阿飞的肩膀，目中似有泪光：“你明白就好。只要一个人不失去信心和方向，那么任何困难都无法击溃他。”
阿飞的目光也凝注着李寻欢，郑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心头均是一热，心中说不出的感动。
可惜在场的林仙儿半点不能领会这种情谊，她的心里现在只有无限的怨恨。
林仙儿嘶声喊着要阿飞追上去杀了荆无命为她报仇。
阿飞冷如岩石的面庞忽然闪现一抹痛苦之色，手指微微颤抖，但身体却没有动。
“为什么？难道你已经不再爱我？”林仙儿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大喊道。
李寻欢低低咳嗽了两声，淡淡道：“刚才阿飞已经输了，荆无命却没有杀他。单凭这一点，阿飞就不能趁人之危，做那等小人行径。”
“更何况，他自废左臂，仅仅是为了不受别人的恩情。这份决心……虽然是敌人，我和阿飞内心却很敬重他。对敬重的人，自然该以光明正大的对决来郑重对待。”
阿飞虽然沉默，却一直静静地在听李寻欢讲的话。他只觉得李大哥每句话都是那样熨帖，简直讲到了他的心坎上。
林仙儿怨毒地瞟了一眼李寻欢，每次都是他坏她的好事。
现在连死脑筋的阿飞都受他引诱，不再听她的话！
看来今天是报不了这个仇了！
林仙儿摸着脸上绽开的皮肉。
她深知，一时的悲惨会引起男人加倍的怜惜，但是长久的怨愤只会引来男人的厌恶。
她的脸已经毁了。
见了她这副鬼样子，那些情人说不定吓得马上掉头就跑。更别提去为她杀人了。
如果她再失去阿飞……
不行！
要想找荆无命报仇，她必须牢牢抓紧阿飞这把利剑，好好利用。
林仙儿虽然心里恨得咬牙切齿，但表面上却收起了癫狂之色，恢复了几分往常的柔顺作态。
阿飞抱起林仙儿：“我带你去找大夫。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只要能治好你的脸，我都愿意。”
林仙儿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低声道：“我的仇……”
她的仇？她和荆无命、上官金虹、上官飞的那些事……荆无命杀她，再正常不过……
也就只有阿飞傻乎乎地被瞒在鼓里，任旁人再怎么说都不信，把她当圣女一样供着。
李寻欢的叹息更加沉重了。他已有些听不下去……
阿飞沉默了一瞬。
林仙儿松开了阿飞的衣袖。
阿飞垂下头，面无表情道：“我会杀了他。”
阿飞可以忍受自己受伤、流血、挨饿、受冻，但是却绝对不能忍受林仙儿受任何委屈。
只要她想要的，他皆拱手奉上。
林仙儿霍然抬头，凝视着他，好似第一次在雪地里捡到他时那样认真打量他。
这匹受伤的孤狼，是我的了。
林仙儿当时如是想。
两行泪水再也忍不住地从眼眶滑落。
第60章 审判之刀（捉虫）
寒冷的冬夜, 整座城沉浸在温暖的被窝中尚未被唤醒。
长街尽头，两侧黑黢黢的屋脊无声林立。
群星高高在上地闪烁着。
一个身影穿破浓雾踽踽独行。
瘦弱的月光下，那道身影被拉长成一条细瘦的线投射在长街中央。
剑离将衣服领子裹紧, 脸藏在斗笠之下, 看不清神色。左手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耷拉着, 顶着寒霜继续前行。
阒静无声的夜，除了流风, 耳边响起的只有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他就一直这样往前走, 在不断的前进中得到内心暂时的平静。
但一种诡异、幽邃的狂热和急切却在血液里流淌, 仿佛随便一点火星降临，都能燃起燎原大火, 将他整个人的灵魂燃烧殆尽。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
黎明将晓，淡绯红的太阳从地平线慢慢爬出来, 与浅白色的月亮沉落的瞬间交错, 黑与白、夜与日就在这一瞬转换。
早市已开了, 渐渐已有人影。
一个老妇人正在摆弄热腾腾的白面包子。
一个摊主老头张开了嘴大声叫卖：“卖包子咯，热腾腾的包子，新鲜先做，鲜肉、咸菜、甜馅应有尽有喽……”
一个小孩坐在母亲大腿上, 大口地吃着鲜肉包。
一切都是那么真实温暖。
但是他对这些陌生人一无所知。同样，他们对他也一无所知。他来自另一个世界，把自己锁在过去记忆的回声之中。
因此他永远无法真正走进这个世界。只有在偶然遇到些许故人的倒影时, 沉寂的心才间或跳动。
剑离低垂着双眸，沉默地向目的地前进。
————
剑离在金钱帮的门口站定。
这座宅子看起来并不豪阔, 如果不是匾额上“金钱帮”三个大字, 恐怕没有人能想到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天下第一帮。
但只要有人一踏上台阶，瞬间就会感到无数杀气缠绕成网密密匝匝地落在他身上。然后在片刻功夫之后, 被暗处的幽灵撕得粉碎。
院子里到处都是上官金虹豢养的死士。
剑离视若无睹地径直走向上官金虹的住处。
宅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敢出现拦在他的面前。
自由出入金钱帮一切地方，这是上官金虹赋予荆无命的特权。
上官金虹——
剑离念着这个名字，心脏忽地传来针扎一样的疼痛。
这是属于荆无命的痛苦。
然而，剑离竟然亦有同感。
难道他和角色已经开始融合了么？
那双死灰色的眸子凝注着书房那扇门，面容泛起奇异的神色。
“凡你所指，便是我剑所向。”
可以说，从此上官金虹的声音就是他的声音，上官金虹的目光就是他的眼睛，上官金虹的耳朵就是他的耳朵，上官金虹的意志就是他的意志，上官金虹的敌人就是他的敌人。
上官金虹是他的一切。
至于荆无命的灵魂，早已在碰上上官金虹的那一刻，就已经被燃成死灰。
他的肉.体虽还活着，却全然是为上官金虹的命令活着。
这种执念已深入骨髓，即使是剑离也难以避免不受影响。
换个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在面对上官金虹的时候，他和荆无命真的感同身受了。在某些瞬间，他甚至感觉，他就是荆无命。
剑离低头想，但是，如今他的左手已废，他这把剑已经没有存在意义了。
那么，上官金虹会怎么处置他呢？
会像垃圾一样被丢弃吧？
剑离面无表情地推开门，房间里的蜡烛已经燃尽，窗户紧闭着透不出一丝光亮。
满室昏暗，上官金虹就坐在沉沉的黑暗尽头。
剑离僵直着左臂，一步一步走进去。
门关上了。室内更加黑暗沉寂。
从来没有这样一刻，他觉得黑暗和寂静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剑离在距离上官金虹三寸之处止步，在原地站了片刻后，终于在一片寂静中开口：“我回来了。”
也许是过了一秒钟，也许是过了一个世纪。
烛火重新燃起，上官金虹那张冷酷坚毅的面庞从明亮的光影中显露。他的目光极平静地凝注着剑离的左臂，那处金黄色的衣服已被血渍沉淀成铁锈般的暗红色。
剑离的心在他的注视下猛然地抽紧了，他仿佛变成了一只飞蛾，即使火焰会将他燃烧殆尽，然而他依旧义无反顾地奔赴那注定的结局。
“你受伤了。”上官金虹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个男人的心性一贯很沉静。
但即使是这样，上官金虹的口吻也太过轻松了，仿佛他从未有过一丝动容。
“刀伤，一击击中，世上能伤到你的人不多，能做到如此地步的人更少，是李寻欢的飞刀？”
“是。”
“你和他交过手，你对他有何感想？”
“小李飞刀，例无虚发，名不虚传。李寻欢，很危险。”
“我明白了。”上官金虹沉思了一会儿，接而淡淡道：“我会杀了他，为你报仇。”
剑离心头忽然笼上一层不安的阴翳。
“你可以走了。”上官金虹道。
烛火在墙上不断跳跃，留下斑驳的光影，然后在一个位置彻底安静下来，空气仿佛凝滞，只听得见低低的呼吸声。
剑离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走去哪？”他的目光紧盯着那张唇，害怕它无情地吐露他不想听的话。
上官金虹却低下头，已不再看他：“除了我身边，哪里都可以。”
审判之刀终于落下。冷酷的评判官绝不会为任何羁绊所干扰。
有那么霎那，剑离失去了意识，只觉得天旋地转，坠入一片空空荡荡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