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野猫
    雅安城中的医院里。

    时至初秋,这家医院内砖石生芽。繁茂花藤爬满楼道与房间,绽放开半透明的小花,所有从它们身边经过的人都本能感到心情愉悦。

    倘若有对污染极为敏感的血脉者在,就会发现这些花正在吸收着此地的污染,汇聚到某处。再转化出温和的力量波动,治愈着人们的身心。

    正在巡视病房的青年突然停了下来,引路的小护士下意识停下脚步:“迦南先生,您没事吧?”

    “没关系,只是有些累了。”

    一个悦耳的声音回答了她,带有极端的亲和力。只是听到就让人在脑海里不由觉得主人一定是个好人。而那张脸真正映入眼中,对方也并未辜负她的想象。

    他穿着医生配置的圆顶礼帽与灰色长袍,海蓝瞳孔剔透纯净。他的气质非常温和,但渗透方方面面,以至于形成了非常具有调和性的气场。

    简称中央空调,温柔帅哥,看脸就是小说中人间渣男斯文败类的典范。但只要看到,就没有不迷糊的。

    小护士精准掉入陷阱,面露担忧:“您要不要休息一下?您救了整个雅安城,结束之后立刻来医院继续治疗病人,一定很累了吧。”

    “不用了,还有很多人没有得到治疗。在此之前,我不能休息。”

    梅森摇摇头,脸上放出正直的光彩。按照他接下来的计划,迦南接下来会再在雅安城待一段时间,通过善后工作来获取雅安城的好感。等奥雷乌斯那边清剿结束,再借口过去治疗本体。

    “迦南先生……”

    男人处心积虑想出的台词相当具有迷惑性,小护士一下子被大人的花言巧语(或许还有这张脸)感动得不要不要的,不知何时从病房中探出头偷听的病人们也感动得不要不要的。

    在救下雅安城后,这位外貌出众性格温柔,主动加入灾后救援工作的血脉者赫然已成雅安城目前最受欢迎的人之一。没等迦南反应过来,他们一溜烟地从病房里跑出来,把他簇拥在中间,热情地招呼道。

    “迦南先生,您是不是劳累过度了?我这里有新鲜水果,您尝尝吧。”

    旁边人不甘示弱:“迦南先生,我这里有饼干……”

    “迦南先生,我这里有蛋糕!”

    “迦南先生……”

    如果一个人相当于一只鸭子,那么现在他起码被一千只鸭子围着。梅森脑袋嗡嗡地听着鸭子们围着自己转,完全分不清谁是谁,回答一个算一个。

    “我没有不舒服,也没有劳累过度,谢谢你们的关心。吃的就不用了,大家留着自己吃就好。不用担心我,都回去吧,注意身体……”

    都回去吧都回去吧,这也太吵了!梅森苦口婆心地劝导众人,总算在收了一大堆东西后将众人劝了回去。

    水果、牛奶、饼干、点心……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些已经属于小小的奢侈品级别了。梅森恍惚升起宛如明星握手会的错觉。

    此处应当提及奥雷乌斯。拿到特令后的剑士直接回去大睡特睡,目前为止来找他的人数为:0。

    好不容易将人都劝了回去,一回头,梅森又发现小护士正星星眼看他,被动效果再度触发:“不愧是迦南先生,又温柔又厉害……”

    眼看对方要陷入追星形态,梅森急忙出声制止了她。他第一次知道人缘好居然也会成为一种苦恼,以至于当他希望一个人走走时,小护士被抛弃的眼神简直要刺穿他的后背。但没有心的梅森果断按照计划行事,独自绕着医院转了一圈,布置了一些用于感应的陷阱。

    这具马甲没有一点攻击力,所以为了出问题时能够及时得知,要提前做好准备工作。青年伸手抚摸着医院外墙,细小花藤顺着墙壁蜿蜒生长、迎风而开,每一朵花都忠实地将所有信息传递给他,确保一只苍蝇都不会漏。

    梅森满意地结束了检查,刚准备离开,就看到路口出现了一个小女孩,她只穿了一件薄裙子,头发歪歪扭扭。看到迦南的脸,她显然愣了一下。

    “……迦南先生…?”

    她不确定地喊了一声,随后露出惊喜的生命。

    “真的是您!我一直想向您说谢谢,是您救了我,但是没有和您说话的机会……”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梅森习惯性扬起微笑,他现在做得越来越熟练了。面对询问,小女孩的眼睛暗了下来:“我爸爸伤得很重……两个哥哥和妈妈也都在医院里,只有我能照顾他们…”

    哪怕血脉者们尽力收敛,但受伤是不可避免的。女孩的家人无疑就是不幸者。银色长发的祭司俯身注视着她的眼睛,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艾琳娜!”

    “别担心,艾琳娜,你想要他们好起来吗?”

    艾琳娜用力点头,迦南折断墙壁上的一支小花,别在了她的衣领上:“把它带回去给你的家人,他们会好起来的。”

    “谢谢您!迦南先生!”

    艾琳娜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她知道祭司很忙,很受欢迎,很多人来这里就为看他一眼。而忙着照顾家人的女孩到现在也没能亲自向对方表达感谢。现在她不仅和迦南先生说上了话,还能让家人好起来!

    女孩迫不及待地朝医院跑去,刚往回几步,她又忍不住看了眼身后。

    昳丽圣洁的神仆站在漫天飞散的花瓣中,仍旧注视着她的背影。风吹起银色的长发,就像是在发光。这一幕就像是一个烙印,深深地印在她的心底。

    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她脸上正在露出极为灿烂的笑颜。

    ……

    凌晨三点,伯爵府内闪过一道黑影。

    闯入者身法出众、目标果断、下手狠辣……地偷走了厨房里的一只剩下的烤鸡。

    睡不着出来闲逛的瑞克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张大嘴巴,险些以为自己做梦。但掐了自己一把以后实在很痛。瑞克斯像梦游一样跟上去,他翻上房顶,果然看到红发青年正在屋顶上。看到瑞克斯上来,他还挥了挥手,颇为熟络地打招呼:“晚上好啊,你也饿了?要不要分你个腿。”

    瑞克斯声如幽魂:“不用了,我吃过了。”

    对方真的“哦”了一声,冷掉的烤鸡颇有几分油腻,他却吃得津津有味。瑞克斯神色古怪地盯着对方看了又看,直至青年困惑地咽下嘴里的鸡肉:“看我干嘛?”

    “我只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你怎么不叫仆人给你拿晚饭?”

    “他们都睡了啊。”奥雷乌斯理直气壮地回答。“总不能再叫他们起来给我做饭吧。”

    瑞克斯十分自然地回答:“如果你需要,你能在现在吃上任何东西。他们还要担心合不合你胃口。”

    奥雷乌斯连连摇头,他目前还拥有十分朴素的价值观:“那还是算了,如果我这么做,他们说不定会因为没伺候好客人受罚。”

    这个超出想象的回答让瑞克斯愣了一下,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他诧异地看着对方,像是在看另一种生物。

    血脉者的欲求繁多。瑞克斯见过每天都要美女暖床的,见过嗜钱如命的,见过喜欢杀人放火的,就是没见过大半夜出来偷烤鸡,还这么为仆人着想的。

    他吃得非常仔细,甚至到了一种令人觉得可怜的地步。每根骨头都嗦得一丝肉都不剩,连手指上的油都吮得干干净净,好像浪费一点都是可耻。

    这和第一印象形成的强烈反差让瑞克斯莫名恍惚,特别是他已经看过关于医院里监视者传来的报告后。瑞克斯想了想,忍不住开口。

    “你知不知道迦南现在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打个喷嚏就有多少人担心,饿了整个医院给他送东西,甚至有人塞钱就为了和他说一句话……”

    好家伙,小老弟,你这是来为我打抱不平来了?反正都是自己的马甲,梅森毫不犹豫地加设定:“那你是没见过他从前的样子。迦南天生就极其受人喜爱,这不完全是好事。但喜欢他的人都会变得…非常幸福。”

    “有时候我都会疑他到底是不是人类,他不会哭,也不会生气,对待谁都永远那个表情。我们最喜欢逗他变脸了,可他从不中招……”

    但他明明对一个人非常冷漠,那个人就是你啊。

    面对奥雷乌斯兴致勃勃的回忆往昔,瑞克斯明显被噎了一下,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恨铁不成钢:“你别忘了,他是因为拯救了雅安城才被如此追捧,而你也拯救了这座城市,你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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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帮他们杀死了虫母,做得更多……”

    “在他受人追捧,被当做英雄的时候,你却像是……”

    ……像是一只野猫。

    这样的念头冷不丁蹿进男人的脑海里。距离这么近,他才发现对方的脸很白,在蜜色皮肤上也能看出异样的苍白。青年的嘴唇没有丝毫血色,透出不正常的病态,即便在说话,目光也始终在食物上。

    他真的很饿。

    瑞克斯恍惚意识到这一点,紧接着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饿——因为他流了太多血。

    就算是作为被对方救出来的人,瑞克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眼前人抱有一定程度的畏惧。他太强大了,强大到让人忽略了他也会疲惫。

    眼前的人从他们见面就没休息过。为人们屠戮了一整个虫母的领地,杀死了城中众多邪恶信徒。每一颗子弹都浸透了他的血,衣服被血染成黑红色。每一寸皮肤都曾愈合、崩裂,断裂的肋骨中心脏通红,骨茬森然。

    所有人都畏惧他,他有实力过上最好的生活,但他在夜里醒来,只是怕打搅仆人,去厨房给自己偷偷地拿了一只剩鸡。

    就像只流浪的野猫,渴了饿了自己舔舔爪子伤口就过去了,全然不在乎会不会痛、会不会死。这个看起来异常嚣张跋扈的人,实际上居然过得十分简单。

    这也太荒谬了……荒谬到让瑞克斯笑不出来,他鬼使神差地问:“就算拥有永恒的生命,你受伤的时候也会疼吗?”

    这孩子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梅森不能理解,但还是好好纠正了一下对方错误的认知:“你好像误解了一件事情,虽然我有永恒的生命,但不代表我不会死。我流血也会痛,饿了也要吃东西,如果受了救不回来的致命伤也会死。”

    “现在的我只不过是一个活得比你们更久的人类而已,我们的唯一的区别就在于……”

    这当然是瞎说的。这个马甲能活多久全靠诅咒什么时候能被触发,梅森指天发誓他绝对活不到人类正常岁数。但他还是装模作样地露出了一点伤感来。

    “我比你们做了更多的错事,且已经没有弥补的机会。”

    那淡淡的哀伤渺茫如雾,却有极富感染力,以至于让人有些堵得慌。瑞克斯想说话,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他看着对方珍惜地将那只鸡吃光,干净到反光。嘴巴里突然有些发苦:“奥雷乌斯啊——”

    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来,他没用敬称,听起来颇有几分痛心疾首:“你是怎么混成现在这样的?”

    好端端的正义剑士,怎么混到人嫌鬼憎、挚友反目,举目无亲,唯一关心他的人竟然是自己这个只认识了半天的陌生人。又是怎么从所谓的世界树守护者,变成现在这个……变成这样血淋淋的杀手?可就算这样,看着眼前的青年,瑞克斯还是觉得,他或许是个恐怖的怪物,但他不是个坏人。

    听到他的问题,奥雷乌斯居然真的停下来,很认真地想了想。

    他的眼睛在月光下莹莹发亮,瑞克斯瞧出那是种极为漂亮的暗金色,仿佛涌动着雾霭的朦胧光河,显得比白日温柔许多。

    “你有什么哪怕花费一生也要去做的事情吗?”

    瑞克斯心中一跳,他艰涩地张了张嘴。有吗?当然有。或者说在黑雾笼罩的世界上,谁会没有呢。

    遗憾从来都是世界的主旋律,而在污染之下,无法挽留的事情只多不少。

    寂静如雪般笼罩了他们。风柔和地吹过伯爵府的屋檐,奥雷乌斯仰头看着那些蠕动的肉块云层,月轮的瞳孔邪异非常,但还是会为人间落下光来。那张脸上的神色有一瞬间恍惚,随后扬起眉梢,笑得肆意张扬。

    瑞克斯几乎能够从这样的笑中想象出来他曾经多么年少轻狂。那是一个刚刚开始流浪的剑士,心怀广阔,意气风发,世界这么大,尽在年轻人的梦里与脚下。

    他就这么笑着,望向远方。手里捏着一只啃得光溜溜的鸡腿骨,声音里藏着许多个故事。

    “我也有。所以沦落至此,全都是因为我心甘情愿,自作自受。不过就算再来一次,告诉我会是这样的结局…那时的我还是会这么做。”

    “很多人说这是执迷不悟,我称呼它叫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