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窈这一病,士族上下皆知。
毕竟王氏寿宴上闹得沸沸扬扬,所有知晓这件事的人,目光也都不约而同地落在重光帝身上,想借此来看他的态度。
于他们而言,公主是否当真缠绵病榻并不要紧。
重要的是,重光帝确实为此重罚了这个备受宠爱的女儿,没有要同士族抬杠的意思。
寿宴上的事几经转述,传到各人耳中时,已经有了不同版本。
并没几人为此刨根究底,只当是女郎之间使性子闹脾气,只是这位长在武陵的公主性情娇纵不驯,又撞上同样如此的王四娘子,才格外严重些罢了。
倒是素来不掺和这些的谢昭,专程问了那日在场的谢盈初。
谢盈初那日就坐在萧窈下首,离得近,看得真切,也听清楚了萧窈逼近王滢后问的那句话。
当时情况紧急,她又受了惊吓,一时并没顾得上深究。
回到家后这几日细想,起初觉着公主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后来将当年旧事翻来覆去回忆了许久,忽而想通其中关节之时,险些摔了手中的茶盏。
适逢谢昭来问,她犹豫再三,还是讲了自己的揣测:“那年兵荒马乱的,我年纪轻,傅母她们护着,许多事情并不叫我看,也不令我知晓……但圣上膝下长女,确确实实是在那时没的。”
萧容之死与王氏究竟有多大干系,她无从得知,但公主会那般失态,绝非坊间传闻的“嫉妒王四娘子”。
谢昭颔首:“原来是有这样的内情。”
“说起来,那日也无怪公主失态。见面前,阿滢心中就已经不喜她,后来更是几次三番为难,话说得很不客气……”
谢盈初看着这位三兄完美无瑕的脸,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又道:“这其中,恐怕大半皆是因兄长你的缘故。”
王滢属意谢昭,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
若是郎情妾意,两家顺理成章再结一门亲事,自是皆大欢喜,可偏偏谢昭不情愿。
思及前些时日的流言,谢盈初怔了怔,小心翼翼问:“兄长莫非当真心仪公主?”
谢昭反问:“有何不可吗?”
这话像是承认,可语气又实在谈不上郑重,叫人难以分辨究竟是戏言还是当真。
没等谢盈初再问,他已然起身告辞:“宫中还有些事,须得去一趟。”
当初崔循将元日祭天的祝词交由他来写,在那之后,又陆陆续续扔了不少事情给他料理。
像是自己忙碌,便见不得旁人清闲。
谢昭来祈年殿回话时,崔循也在,正问及元日祭天时公主是否出席。
“她还病着,精力不济,怕是未必能撑下那么久……”重光帝一手支额,态度游移不定,自己也没拿定主意。
寿宴之事还没过去太久,若是此时叫萧窈露面,无疑是将她再推到风口浪尖上,免不了会遭受挑剔责难。
只要有一点没能做好,落在有心之人眼中,就能口诛笔伐。
可元日祭天这样的场合若是不出席,便算是彻底放弃她了。
谢昭适时道:“臣识得一位圣手,医术高超,如今正在建邺。陛下若有意,可召他来入宫为公主诊治。”
重光帝未置可否,只道:“谢卿有心了。”
“元日祭礼繁复,圣上若有意令公主出席,宜早做决断。”崔循顿了顿,额外多补了句,“太常寺也好遣仪官,为公主讲授祭礼章程。”
重光帝略感惊讶地看向崔循。
他并不意外谢昭会递这个台阶,却没料到崔循竟也会如此,实在不像他一板一眼的行事。
“朕明白。”重光帝斟酌道,“明日阳羡长公主至,她身侧亦有擅医之人,待朕问过再做决断。”
阳羡长公主身侧有个唤作屈黎的内侍,擅岐黄之术,昔年萧窈病得浑浑噩噩,重光帝特地将她送往阳羡,便是为此。
长公主是在傍晚至皇城的。
她与重光帝并非一母所出,从来也谈不上感情深厚,照例拜会后,并没闲叙耽搁,便带着人来了朝晖殿。
萧窈服的药有安眠功效,几欲睡去,听闻通传后困意去了许多,示意青禾扶自己起身:“我原以为,要明日才能见着姑母呢……”
“路上有事,耽搁了一程。”萧斐借着烛火看清她的形容后,眼中的笑意犹未褪去,眉头已经皱了起来,“窈窈怎么竟真病得这般厉害!”
萧斐人虽不在建邺,但事情却是发生没多久便已得知。
只不过原以为,萧窈的病不过是为了给士族一个交代的托词,眼下见人清瘦至此,立时令屈黎为她诊治。
“没什么大碍,姑母不必担忧。”萧窈对自己的身体多少有数,倚着迎枕,同她笑道,“不过是起初辗转反侧,想不开,才会如此,这几日已经渐渐好转……”
话音未落,萧斐已经抬手捏了捏她消瘦的脸颊:“同姑母讲讲,王滢那日都做了些什么,叫你那般生气?”
萧斐与重光帝谈不上亲厚,但却极喜欢这个小侄女,怜爱之意溢于言表。
若是出事时她在筵席之上,萧窈怕是也未必能强撑着回宫,早就如王滢向自家兄长哭诉那般,扑到她怀中抹眼泪去了。
而今时过境迁,那时的委屈也好,愤怒也罢,皆在这些时日咽下。
故而萧窈能够波澜不惊地坦然提及那场纷争的原委。
萧斐拢着她纤细的手,那张几乎未曾留下岁月痕迹的脸上浮现些许嘲讽,轻声笑道:“经年未见,他们果然还是从前那个德行,有增无减,令人作呕。”
“窈窈年后随我回阳羡,不必再看他们的嘴脸。”
萧斐的想法与重光帝不谋而合,萧窈依旧摇了摇头,回握她的手:“姑母,若是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离开,我总是不甘心……”
她宁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会认输。
萧斐深知她的性情,想了想,并没急于一时,转而问屈黎:“窈窈病情如何?”
屈黎诊了脉,又看过宫中医师开的方子,斟酌道:“药方开得没什么大问题,奴才略改两剂药,只要公主放宽心好好调理,不日便能痊愈。”
萧窈道:“您看,我说的没错。”
“什么没错,都瘦得快皮包骨头了,还笑得出来。”萧斐横了她一眼,“这些时日好好养着,若年后依旧这般可怜见的,非得把你带回阳羡,何日养好了再放走才好。”
萧斐是宣帝最疼爱的女儿,孝惠皇后中宫嫡出。
最紧要的,是她外祖家乃河东裴氏,累世煊赫的阀阅门第。虽说裴氏大半折损在过江前,但积年家底摆在那里,再怎么骄横的人,也不敢如轻贱萧窈那般待她。
在得知她到了建邺,各家的请帖更是雪花似的飞来,邀她赴宴。
萧斐就是不耐烦这些应酬,当年才会搬去阳羡,她在这些请帖中挑挑拣拣,最后只应了谢氏设在平湖的赏梅宴。
萧斐的住处是她少时在宫中住过的栖霞殿,与朝晖殿相距不远。
萧窈在朝晖殿闷了这些时日,难得主动出门,拢着狐裘来栖霞殿看自家姑母,恰见着萧斐正对着日光翻看请帖。
“谢老夫人还算是个厚道人,昔年母后在时,曾承过她的人情。”萧斐斜倚在窗边,无奈笑道,“她家的酒酿得很好,我从前还想着讨个方子,没能成,只得每年厚颜要几坛酒。拿人手短,如今便不好推辞了。”
萧窈想了想:“平湖的梅花开得不错。”
她素来不畏寒,总嫌裘衣累赘,手炉多余。可兴许是在伽蓝殿跪了一夜的缘故,这回病后,仿佛不似从前那般耐冻。
多添了层衣裳,又披着大氅,领上的风毛遮了半张脸,看起来苍白而纤瘦。
萧斐道:“既如此,你也不必再在宫中闷着了,与我同去。”
萧窈迟疑:“会不会不妥?”
“圣上又没罚你禁足,病了这些时日,他们还有什么不满的?”萧斐拿定主意,吩咐侍女,“将那套石榴红的衣裙取出来,请公主一试。”
等萧窈装扮妥当,她又上下打量一番,满意道:“我见这料子时,就想着应当衬你,果然如此。”
车马已准备妥当。
萧斐挽着她的手,不疾不徐道:“我倒要看看,这回谁敢欺负了你去。”
先前,萧窈随着班漪来过平湖赏早梅时,远远见过谢家门第,也曾在此处偶遇谢昭。
那时她看什么都只觉新奇,如今故地重游,心态已不似从前。
众人知晓阳羡长公主与谢氏素有交情,依着往年惯例,猜到萧斐会来,但谁也没想到长公主竟然会将萧窈也带来。
经王氏一事,难道不该无地自容,在宫中静思己过吗?
可萧窈就这么来了。
神色从容,目光平和,肤如霜雪,一袭石榴红的衣裙却鲜艳如火,妍丽不可方物。
萧斐带她前去拜会谢老夫人,一路遇着宾客,萧窈颔首问候,并不多言。
直至行经湖畔,看清亭中煮茶之人时,才稍稍变了脸色。
谢昭在此合情合理,应当应分,可崔循竟也在。
见着萧斐后,两人起身问候。
“祖母前两日还问及长公主,叫人取窖藏的酒备好,待您前来。”谢昭含笑问候后,目光又落在萧窈身上,温声道:“公主的身体可大好了?”
萧窈点点头:“好了许多,有劳记挂。”
崔循倒是什么都没问,两人视线交错一瞬,又不约而同地,只当没看见对方。
萧斐的视线在三人中转了转。
及至走出几步后,勾了自家小侄女的衣袖,似笑非笑问她:“窈窈,崔郎与谢郎孰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