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尚书再有三个月就七十了。
读书的人,年轻时谁还没想过功成名就。可这世上啊,能大器晚成的人毕竟少,都是三岁看到老,十几二十没能登了科,等到三四十,就算能高中,那也纯是混吃等死了。想登阁拜相,得是而立不惑之年,如王首辅如杨大学士这般。他这样的,再看着同人家一般,是个二品大员,实际上也早半截身子埋进土里,同死掉没区别更别说什么前途啦。
所以他早就也想通了,老家有千百亩的地,三进三出的大宅子也已置办好,旁边还修了个园子,好大的池塘,闲着没事还可以钓钓鱼,他就好这口。
也一把年纪了,非在这里耗着是干什么,辞呈他都写好了,等开春他就递上去。
因此这应当是他走之前最后一件差事。不求多有功,但不能出差错,不然就不是他递辞呈上去,而是圣上颁诏令下来了,也不是告老还乡暗度晚年,而是黯然退场了此残生了。
——他那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啊。
所以刑部尚书一双老花眼半眯着,看着看什么什么不明白,谁上来都能噎他两句,实际上这厂间局势,再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不管他们大理寺和东厂私下里有什么龌龊,这案子明面上,王沛是叫林明雨咋办,如今眼看着天平倾斜,林明雨给挤兑得要吃瘪,他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于是他呵斥沈环:“案子究竟如何审,难道本官竟还不如你一个嫌犯清楚?”
然而可巧,沈环毕竟也算是在南七道呆过,虽时间并不长,案子究竟应该如何审,到也还真清楚。于是他回答:“罪民自然不如大人清楚,但也确实要先问询事情经过,厘清案件脉络,证人证言、嫌犯陈固然紧要,但需佐之以物证动机,不可偏听偏信,更不可屈打成招,最后,才应当是认罪伏法。”
沈环神色平静极了:“可大人一上来便只是要我认罪。”
姜寒星其意,他已明了。
沉冤昭雪,报仇雪恨,这俩词向来是连着的。他先前同姜寒星说,报仇雪恨就够,因知沉冤昭雪并不能,当时姜寒星也没说什么,她是现在才告诉他,沉冤昭雪,她也能,哪怕这冤看着无头无主,不可撼动,她也能。
但是真相是三伏天里正晌午的日头,从来是哪里都无所遁形,不可能只昭一面,当年的案子再翻出来,势必连带如今之事也没法再隐瞒,人确实是你杀的,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你除了死之外再没别的路可走,这样也行吗?
林明雨座位靠前,姜寒星跟着也站得近,两人之间距离并不很远,于是当姜寒星目光望向他时,虽她并没说话,沈环也能清晰感受到,她是在这样问他。
这有什么不行的呢。
沈环也没说话,他转看向刑部尚书,用行动告诉了姜寒星自己的回答。
“不管是周知府,还是赵大人孙大人,其实当年都没亲手杀我家少爷,我却为何非要亲手置他们于死地?我果真是亲手置他们于死地的吗?还有少卿大人方才所说,我既如此丧心病狂只是与当年案略有牵连者便要置于死地,那又为何会与周臣合谋?周臣究竟是因还是果?疑点重重,大人为何一个都不问呢?”
大人没法问。
他是专职来和稀泥的,案情什么的,他不清楚,也不能清楚。
但这叫沈环的小子说得又实在是掷地有声,还置之不理的话,哪怕这里是朝堂之上,那样也仍有点太不是东西了。
“这样吗?我确实是久不断案子了。”
所以他一转头,话推给了刚才十分之跳的大理寺少卿:“李少卿,你说呢?大理寺不是一直想给刑狱之权收归回去,流程之类,应当颇有研究吧,”
李少卿虽然案情什么的,的确专门研究过,但是他不说。
他与林明雨虽不睦,东厂从三司那里争来的刑狱之权,他也一直想从林明雨手中争回来。
但斗争的分寸,还是要把握住,林明雨装模作样,他当然可以得寸进尺,但大家毕竟都位高权重的,怎好大庭广众下,真刀尖见血?
林明雨自从听见“仇杀”两个字从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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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口中说出,脸早黑得下一瞬便能暴起伤人了。
“胡尚书这又哪里话,三司各司其职,自我大齐立朝时便是这样,我先前提的也是大家权责分明,流程清楚,别不相干的人来,说这案子归他们管便归了他们管。”
所以他相当识趣的,到此为止,球又踢给旁边左副都御史:“御史大人说呢?”
御史大人说个屁。
他就是个来凑热闹的,一直捧着李少卿的场,那是觉得捧这个场能给王行简添点堵,可现在明显并不是那么回事,林明雨也是王公公的人,可他跟那姓李的之间暗流汹涌的,捏着杯子的手都用力到发白了。
虽王行简不高兴他很高兴,却也犯不着自己身家性命前途九族全赌上吧。
听说阉人向来都很记仇的。
所以他又踢回去:“这话说的,我们御史台难道就懂办案子的事儿了?”
不过到底是实诚人,起码是比李少卿和胡尚书更实诚的人,他想了想,还是给出了个主意:“要我说,肯定还是办了案子的最清楚案子,这案子谁办的,谁出来问询
这事不就是了?”
案子还能是哪里办的,当然是东厂办的。
姜寒星一下子成了全场的焦点——蹭了林明雨的光。
而林明雨还是黑着一张一点血色都没有的脸。
姜寒星知道他为什么黑脸。当然不是沈环那些话冒犯了他,好歹是东厂的实际掌权人,哪儿就那么容易就被冒犯了。
他怒是因为觉得自己被算计了,被她。
今天这样大场面,根并不是为了给他一个交代,而是为了给沈环给沈家一个交代,她在推着他不得不允诺她来掌握这场会审的话语权。
但是但是,不管卑职谋划多少,想要做的究竟是什么,都还是大人手中,一只随时可以捏死的蝼蚁,不是吗?
姜寒星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林明雨猛地把茶盏往桌子上一摔,手指了姜寒星鼻子。
“那就你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