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惘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是服软的表现。
“你今年多少岁?”
孟惘没说话,因为他听不懂。
他知道“你”、“今年”、“多少”,但不理解“岁”是什么意思,不过活着的这两年里他也有听别人说过,猜测应该在问他是老是小。
他又想之前那女人的哭喊。
死的那个人和他差不多高。
于是便用上了那个新词,极为认真地答道,“孩子。”
“……”
谢惟沉默一瞬,自顾自抬手捏了捏他的手腕,又向上捏了捏他的胳膊,摸着他的骨相道——
“你今年应该十一岁。”
见对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便猜到他又没听懂。
“就是说,你活了有十一年了,每多活一年就多一岁。”
从对方蹲下的姿态和为他挡着大雨的伞下获得了很多安全感,孟惘不由自主地开始信任他,作为回应地点了点头。
“知道生辰是什么意思吗?”
“嗯。”
“知道自己的生辰在何时吗?”
他摇了摇头。
“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回应,像在思考。
过了良久,仍是摇头。
谢惟并不意外,好似问这些就是走个过场,“那就将今日定为你的生辰,为季夏十一日。”
“你以后就叫孟惘。”
“……好。”孟惘的眼珠稍稍动了动,像是很努力地想要记下他说的这两句话。
就这样,谢惟牵着他的手,离开腐尸遍野的初炼狱,穿过车水马龙的人世间,掀开旖旎秀丽的桃源幕,踏入仙山琼阁的南墟境。
他从始至终都被那只温暖的手握着,洁净宽大的白色外袍将他严实地裹着,琉璃般的瞳眸打量着四周,流转着纷杂亦澄澈的光泽。
有许多人往他们这里看,还有许多人恭恭敬敬地叫谢惟“大师兄”,他还能听到那些人的小声议论——
“那个小孩是谁啊,看起来是个凡人。”
“怕不是从人界捡的?”
“大师兄一向不与人接触又爱干净,怎么牵着他的手?还把衣服给他披……”
“带他来是有什么用么……难道是什么人界委托?”
谢惟的视线清平地落在前方,没有分给周围人一丝一毫,只轻声说道——
“不要听他们说话。”
“这里是练场,前面是传送阵,进去就能到山上了。”
孟惘专注地听他讲话,跟他进了传送阵,眨眼之间场景变幻,他们站在了一座殿前。
他睁大瞳眸,仰首观察着面前那巨大华丽的殿宇。
“你的……屋?”
谢惟低头看他一眼,唇边浮起一抹笑意,“你先住在我这里,我过几天会派人给你建一座。”
孟惘的眸光又落到他的脸上,微微歪头,“我能有?”
那只骨节分明且形状姣好的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
“当然,你以后什么都会有的。”
他被那人牵进了殿内,一边打量着里面的陈设一边跟着他走,转而进了一间内室,屏风后有一个浴桶。
浴桶里的水冒着热气,就像是刻意为他准备的。
谢惟施了个法抚上他的肩,孟惘身上的破布麻衣立马变成了一套上乘布料的纯白色里衣。
他将身高才到他腰处的小孩抱起,俯身将人放入了浴桶之中。
谁知孟惘刚一入水便瑟缩一下,手指紧抓着他的衣袖不松,颤声说了一句——
“疼……”
谢惟动作一滞,“哪里疼?”
小孩眼睛红红的,像是要哭,又叫了一句“疼”。
“……是烫吗?”
孟惘点点头。
谢惟连忙将他从水中捞起,抱着他坐在浴桶旁的木台上,用手试了试水温。
刻意用灵力维系的温水,根本不烫,不然不会将他放进去。
他微微凝眉,偏头看向坐在自己腿上之人,望着对方苍白的脸色,几秒后蓦地反应过来——
他所生之处四季恒温,吃喝都是冷的,林中阴气重,六月又多雨,这人几乎没碰到过什么有温度的东西。
他体温也比寻常人要低,常人以为舒恰适中的温水,猛地加诸于他身上,是在灼烫他。
谢惟于指尖聚起一点灵力在水中拨了拨,搂着那人的腰低声道——
“抱歉,这回应该不烫了。”
孟惘小心地将脚放进水中试了试……
果真不烫了。
他松开拽着谢惟袖口的手,从桶边慢慢滑了进去,转身蹲坐在水中,抱着膝盖,颇为驯顺地抬眸看他。
水面淹过他的胸口,眼睫被水汽蒸得湿润,脸上也多了一分血气。
红嫩的唇微微弯起,他轻轻一笑,冷淡的眉眼刹时明丽起来。
他好像与生俱来就有这么个认知——
笑容可以用来讨好和感谢。
谢惟有片刻的恍惚。
半晌,他伸手揉揉那人被雨水淋湿的头发,“暖和么?”
孟惘仍是抿着嘴笑,眼尾弯弯的,“嗯。”
世界上再有什么万丈深渊、三尺冰封,也能被他熨烫得软成一汪春水,只剩柔情了。
谢惟就一直坐在一旁陪着他。
又泡了一会,孟惘小声开口道——
“你真好,他们……不让我碰东西,看到……就打。”
“那些人都……我……恶心。”
恶心。
他学了这么一个词来形容自己。
纤细的睫毛低垂着,光自窗外倾洒而来,平静水面上映出细碎斑驳的倒影。
谢惟眸光一暗,伸手将他从水中抱起朝外走去,用灵气烘着怀中人的衣衫——
“以后不会再有人打骂你,会有很多人喜欢你。”
话音未落殿门便被一下推开,紧接着一道慵懒的声音响起,“我听说你带回……”
傅靖元倏地顿住,震惊地看着抱着个小孩站在内室门口的谢惟。
视线一转,打一眼望去,那小孩身形瘦小,肤色冷白,长相甜腻昳丽……
这令他突然想起之前皇宫中某些太子党从人界寻得的用来调/教和满足兴味的幼奴。
“大师兄……你这癖好……说出去可就要名声扫地了。”他半开玩笑半试探道。
谢惟不答,抱着孟惘朝床边走去,淡声道——
“那是你二师兄。”
“……你、你要让他拜入师门?!”
他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人不似玩笑的神情,又看了看他怀中之人,“他一个毫无……”
“……二师兄。”
一声略显喑哑又带着股醇软稚气的声音撞入耳膜,直酥了人半边身子。那双尚未被蒸干的湿润眼眸隐隐不安地望着他,眼尾天生自带一抹红棕逦晕,被人稳稳抱在怀中,像个易碎的瓷娃娃。
傅靖元很没出息地喉间一哽,集众多情感于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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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出了一个带着气音的感叹词——
“靠……”
不顾谢惟的眼神警示,他视线直贴在孟惘的脸上,“他是个凡人对吧?不是魅妖什么的……吧?”
谢惟没应,将人轻轻放在床边,蹲下身替他把脉。
傅靖元愣怔片刻,随即重新揣起手来,笑眯眯走到他跟前,弯下腰低声诱哄道——
“乖崽,再叫一声。”
孟惘犹豫半晌,开口道——
“二师……”
谢惟抬手捂住了他的嘴,但话却是对傅靖元说的——
“你给我滚。”
他像全然没听到一样,仍是贱兮兮问道,“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你怎么说服师尊收他为关门弟子,又怎么平息山下八千子弟的异议?”
茶褐色眼中揉杂着复杂的情感,又好似平淡如常,“大师兄,他是你什么人?”
“……不是我什么人,我看他资质极佳又有木灵伴生,带来给师尊当徒弟,师尊没理由不收。”
“木灵伴生?”傅靖元眉梢微挑。
若一个人生来与五行相亲,能与五行中的某行相感应联系,则说明此人有飞升成神的潜质。
孟惘一直坐在床边听他们说话,此时谢惟坐在他旁边抬起他的胳膊——
“你偷东西都是怎么偷的?”
傅靖元,“……”
这是可以问的么?
孟惘思考片刻,心念一动,袖中便幻化出几根青细的藤条来,自袖内向外蜿蜒而出……
“当真是木灵……确实百年难遇的飞升料。”
他轻轻一笑,收起眼中的诧异,直起身打了个哈欠,双手揣袖悠悠转身朝门外走去,嗓音薄淡化于风里——
“那你一会给师尊说说吧,站你这一会儿怪累的,我得回殿睡午觉了。”
待他走后,谢惟用指尖给孟惘顺着头发,“以后别随便叫人,知道不知道?”
他瞳中明亮纯洁纤尘不染,虽是不解,也仍是懵懂应下。
……
此后两天,他在谢惟的陪同下,在众人或惊或怒、或慕或妒的目光下,被天玄仙尊正式收为关门弟子。
自此,谢惟教他写字认字,教他练剑修行,他们衣食同行,共枕而眠……
三个礼拜下来,傅靖元看着在桃树下用灵力操控着剑器演练剑法的孟惘,偏了偏头低声对身边的谢惟说道,“你到底从哪儿捡的宝,我也去捡一个,这资质绝了。”
谢惟没理会他上半句话,只点点头,“再有一个月便可结丹。”
“我感觉你对他的修行并不在意,”傅靖元看着他平静的神情,试探性问道,“他现在说话怎么样了?”
只见谢惟的神色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声音也轻了些许,“嗯,很好教,能正常和人说话了,基本的词和句子也都理解了。”
傅靖元快被对方的人父感闪瞎眼,无奈移开目光,“那过几天把他送师尊那里学些东西,你也别对他太上心。”
“我觉得你关心他的修为还可以,但是……他的日常起居、衣食住行以及基本的生活常识,你还是别太关注了。”
他话说的有些犹豫,虽然二人年龄相同,但谢惟毕竟是他大师兄,规矩还是要有的。
“我总觉得你有点本末倒置,关注点……”
“我心里有数。”
这话在十六岁的谢惟口中说出来,最不可信。
“唉……行吧行吧。”傅靖元摆摆手,也不多纠结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