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皎皎在云浮村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在准备一个关于提升农村法治思想的专题。她升了主任,正好参与一场关于基层法治治理的讨论。
季长安曾经告诉她,下乡宣传对她的薪资晋升都没什么好处。但她不这么觉得,在云浮村的经历,让她体会到了更多的世情冷暖,也明白底层人民的艰难与挣扎。对薪资晋升虽然没帮助,可是她见过了不一样的人生。
见过了,就有不一样的感悟。
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暗自与他较劲,还是想让他高看自己一眼。
也许都不是。
她只是在做自己觉得值得的事情。
她自然错过了季长安来律所找她的很多次,所里的人都以为她休了长假。
当她再次回到上海时,都是第二年春天了。她的桌子上放着很多信封,她一股脑儿的都放进抽屉里,等有时间了再慢慢来拆。有案件的材料、当事人的感谢信、各种通知,其中还埋藏着一份,里面装了张小小的账单,还有两粒闪耀的钻石耳钉。发现这个信封时,已经到夏天了。
她深刻的初恋就这样无疾而终。
其实在这期间,他们是见过一面的。确切地说,是季长安见过她。
那次公检法司联合举办了一场基层法治建设的会议,热血澎湃的青年建设者们开展了激情的演说。季长安是不想参加的,只是在路过会场时,突然看见有个人穿着白色的套装,背影和她好像。
神使鬼差的,他走了进去。
会场分了里外,里面是会议现场,而外面只能通过大屏幕看直播。按说他这样的人物应该是坐在里面的头几排,但他怕进去了自己会失望,万一不是她呢。他也好早点离开。
他独自站在会场最后一排的通风口,还给保安递了一支烟。
那个背影的确是她,彼时她站在台上,背后播放着有着山清水秀画面的PPT,她讲述着下乡宣传时的故事,啼笑皆非的,黯然神伤的。所有的故事支撑着她的观点,将她的思想抽丝剥茧地展现出来。
她是那样的从容不迫,聚光灯下,她的嘴角挂着一抹自信的微笑,而眼神又很坚定地与台下之人交流。她的声音通过音响播放出来,清晰有富有感染力,每一个字都经过了沉淀与精雕细琢。
演讲部分结束,专家提问时,她的回答很完美,连专家都夸赞她才思敏捷。
可她又瘦了好多,脸的轮廓更深了,尽管是笑着的,但她的眼里却带着凌厉的锋芒,衬得她的气质更加清冷。
屏幕将她的整个人放得很大,像一张动态的海报,径直挂在他面前,叫他连闭上眼睛看到的也是这副巨大的画面。
他一直坐到了散场。等所有人都讲过一遍,等她站在了颁奖台上,他抽完了一整包烟。
而她就在他的最后一支烟里出现的,她走在一群人之中,大家热烈地讨论着,脸上还残留着先前因思想碰撞而产生的喜悦。
他就这样看着她走了出去,没有去做那个扫兴的人。
而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他。
那场会议之后,谢兆川倒是约她吃了顿饭,劝她不要再往农村去,女孩子家家细皮嫩肉的,也不怕吃苦。
何皎皎笑得很坦然,还说起了她曾经被狗咬的恐惧和被赶出村的伤心,但她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这顿饭之后,她又回了云浮村。在开车出了上海时,一路经过的石桥、古庙、河房、波光,无一不提醒着她,这条路,那个人走过无数次。而那时候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渡过这漫长又无聊的几小时路途呢。
……
季长安再次听见何皎皎的消息是在新闻上。
那天他正在吃饭,电视里正在播报新闻节目,说是警方成功破获了一起制造、销售假药的工厂。这种新闻太多,他现在也不怎么关心了。草草用完餐,就要再去做那个收购案。
可是案发地的名字却令他停止了动作。
记者是在云浮村现场直播报道的,村里头新盖的工厂,由蓝色铁皮搭建而成,里面是堆成山的假药粉,有些装在罐子里,贴着祖传特效药的标签。
记者报道这是一条完整的话产业链,由工厂生产假药,尔后安排人员假扮神医,到临近的各个村里销售。曾经警方在这里破获过销售假药的案子,但没想到如今又卷土重来了。不过这个案件还是由一名驻点律师提供的证据的,据说当时那个销售的案子也是由这名律师揭发。而该律师还因此次事件被涉案人员持刀报复,已被送进了医院,生死未明。
……
何皎皎坐在诊断室外的长椅上,一阵后怕。
前阵子,她去刘姐打工的药厂,无意间发现有个暗门,推开一看,里面竟然在地上对着小山一样的药粉。
暗室里环境很差,灰扑扑的地上还有一些剩饭的塑料盒,老鼠屎也随处可见。她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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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打开了手机,把这一切都录了下来。
然后通过盘查工厂的关系网,发现假药厂的股东之一竟然有一个熟人,那个曾经把她从村里赶走的赵老爷子。
她去举报后,警方很快就根据线索来抓捕嫌疑人,只是在抓捕过程中,有个人发现了何皎皎,想挟持她作为人质。但所幸在紧要关头,被警方制止,才避免了一场悲剧。
期间与之搏斗的民警负了伤,何皎皎也跟着一起被送去了医院检查。
但她毕竟还是二十几岁的女孩子,如谢兆川所说,女孩子家家的也不知道怕。回想起那个嫌疑人凶神恶煞地冲过来,刀光闪得她忘记了呼吸。
她手里捧着一杯热水,仍然止不住发冷。女民警陪在她旁边,安抚了一阵。已经联系了她的父母和公司,他们正在往这边赶。
季长安来时,医院的户外停车场停着一辆殡仪馆的车。黑漆漆的,很大很长,像一口冰冷的棺材。
他突然一瞬间心悸。一路开到她可能所在的医院,路上他脑子里竟然是一片空白,记不清自己怎么开的车,也记不清怎么来的,听到新闻直播上“生死未明”四个字时,总觉得恍惚。
而真正到了这里,像是突然后知后觉的清醒。他觉得害怕,甚至不敢挪动脚步。脑海里像走马灯似的,浮现出她的一颦一笑来。
医院的大门里推出来一台担架车,上面盖着一层白布。说不清他怀着怎样的心情走过去,伸手掀开了那层布。然后在旁边人的愤恨的眼神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躺着的那个人,不是她。
当他再往医院里面走时,便看到了这样的场景。
小小的一个人,靠在长椅的边缘蹲着,身子蜷成一团,正发着呆。医院的白炽灯把她的脸照得像块半透明的玉,医护人员路过带来的一阵风,令她的发梢微微飘动。
活的,完好无损的一个人。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膝盖很软,身形靠着墙壁,稳了好一阵。尔后,他迈步走上去,只觉像踩在了云端,深一脚浅一脚的。
等终于走到她面前,一颗漂浮着的心才终于落到实处。
“皎皎。”他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可发出的嗓音却哑得厉害,好像经历了一场浩劫的人是他。
说不清究竟什么心情,只是生死关头闯过一回的人,连往日的哀怨都淡了。
何皎皎看着他,良久,开口答应了一声:“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