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到之人自是那位行事一贯雷厉风行，令冥界百鬼闻风丧胆的日游神。
这日游神肤如古铜，头戴黄金面具，遮住了整张脸，面具下一双眼深邃莫测，绿如翡翠。其满头金发微卷，着一身柿色罗衫，颇有异域之风。
但日游神生来黑肤，又戴着金面，在黑夜下实难看清她的真容。
她脚踏一对日轮缓缓从天降下，两指一勾，小臂上的青色披帛便自行飞出，将日巡令牌卷起，交还到她手中。
姜灵韫站在原地怔了很久，一时不知该不该跑。
日游神只出没于青天白日里，这大晚上的还跑出来干什么？
这人是帮那群白面小鬼的，还是来帮她们的？
日游神偏头看向巫提灯，态度冷峻，待目光瞥到她脖颈上时，竟是愣了一下，眼里似有波澜；巫提灯则自那块木牌被扔下来后便目不转睛地盯上了她。两两相对无言。
半晌，巫提灯终是被看得有些头皮发麻了，讪讪地撇过了脸去。
余光中，对方的眼神却始终没有移开——那是一种几乎要将她穿透的、带着审视的眼神。
巫提灯感到有些不大自在，假咳了一声。
过了很久，日游神才分出眼神瞥了姜灵韫一眼，脸盖在面具下看不出表情。
姜灵韫总觉得这人不苟言笑，不是个好惹的主，随时要翻脸与她大干一场，紧攥着的青藤鞭都开始跃跃欲试。
日游神瞥到她背在身后的小动作，满不在意地朝身后的十六个夜游神摆了摆手。
平日里看似阴森可怖的“纸娃娃”们这番见了日游神，竟意外地温驯恭谨。见她打了手势，便又各自拉上小手、唱上歌，摇摇摆摆地巡视别处去了。
至此，姜灵韫紧绷的肌肉才算是松弛下来。
她放开了巫提灯的手腕，罕见地选择沉默。
巫提灯目光转向这人恹恹垂下的手。虽不明就里，但她能察觉到，这位大小姐显然情绪不高。
不过好在，姜灵韫很快就调整了过来。
这人没害过她，这是实话。
她有秘密，既不愿说，旁人不问就是了。疑神疑鬼的，有什么意思呢？大不了自己再警惕些，也好过冤枉了一个无辜的人。
哦不，无辜的鬼。
姜灵韫叹了口气，便听日游神第一个打破了沉默，声音冷酷无比，“尔等凡人擅入阴阳交界，装神弄鬼，是来找死？”
“什么装神弄鬼？我们……！”姜灵韫摸了把脸，蹭了满手的朱砂和泥灰，这才想起来她们如今是个什么怪模样——完了，解释不清。
她做贼心虚地瞄一眼日游神，闭上了嘴。
“不过是两个前来勘破万寿城迷津之人罢了。”巫提灯平静道，“你说呢？日游神大人。”
日游神薄唇微抿，碧玉般的绿眸中泛起一阵寒意，“城门外的迷阵，是你们破的？”
“是我。”姜灵韫刚脱口而出，猛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巫提灯下意识望向姜灵韫。
日游神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对姜灵韫道：“万寿城已被山重水复阵覆盖多年，莫说凡人，连地府冥官也无法进入。你又是怎么破开它的？”
自八年前的某一天起，这万寿城便连城带人无故没了痕迹，凡入此地者无论循环往复多少次也只能走回原点，始终跨不过这片密林。
大到仙官、冥官、凡人，小到飞虫走兽，皆无法深入半步。酆都大帝派诸多阴差调查此地数次，均无果。
直到今日近黄昏，日游神才发现万寿城外的迷阵竟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若非如此，夜游神那群小鬼到现在还进不来这里。
姜灵韫迅速抓住了重点，“看来城外显现的迷阵果然并非是为避开误闯鬼门关的生人。”
“自然不是。”日游神道。
而是早有人蓄意为之。
真正的鬼门路障只防没有法力的凡人，对神仙魔鬼不起作用。此人设下结界的目的，多半是为了掩盖万寿城之事。
非常之事，自然该由非常之人解决。见此情形，姜灵韫与巫提灯便将在万寿城内的所见所闻一一告知了日游神。
日游神听罢，面色凝重。
姜灵韫说完一拍手，“所以啊，我猜测，藏在暗处装神弄鬼那个人既在这处设了个迷阵，活尸出不去，自然也不会暴露他的所作所为。故而他实则不是用什么办法延长了人的寿命，只是在此处设了结界，便自以为滴水不漏了！不错吧？”
“……稚儿心思。”日游神鄙夷道。
“你说谁呢！”姜灵韫如今脑子里一团乱，一点就炸，顾不得什么冥官不冥官，恭敬不恭敬的，“多说两句话会死吗？”
随即她突然想到，日游神已经是只鬼，想死也不能再死了……
巫提灯无奈一笑，代日游神解释道：“若单单是设了个结界倒也罢了。一旦生人阳寿尽了，魂魄便会脱离体外，倘若怨气太重，反而会化为厉鬼，将施术者反噬。那人断不会埋下这么大的一个隐患挖坑给自己跳，他只能想法子延长这些人的寿命，或是篡改那些人的寿数，将他们的肉身变作一个专用于封印魂魄的牢笼。”
“篡改寿数……”姜灵韫十分记仇，“那冥间不就有本现成的生死簿吗？何故费劲去外面搜罗那些奇奇怪怪的术法。日游神大人，不会是你们地府自己人干的吧？”
“……”日游神怒目而视，冷冷地瞪着她。
巫提灯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另外一样东西……
“等等……”巫提灯看着日游神，突然惊觉，“中元之夜，天庭仙官、连同你们在地府办事的所有阴差皆不会涉足阳界，对吗？”
“是。”日游神点了点头，注视着巫提灯的眼神颇为复杂，“中元这一天，无论天庭地府均不可干预百鬼夜行，这是三界一直以来约定俗成的事。怎么？”
就连日夜游神今夜破天荒地于中元来到阳间巡察，也是因为多年来不见踪影的万寿城突然出现了。
姜灵韫也奇怪地朝巫提灯一瞥。
巫提灯艰难道：“中元鬼门大开，是凡间阴气最重之时。这一夜，阴间百鬼皆可上街游荡，或回到凡间探望亲人，且不会被冥差仙使阻拦。故此，哪怕晚上有些不人不鬼的东西混在人群中吸人阳气，因为人鬼混杂，便也极难被两界官吏发现……”
可是鬼门大开，虽有成千上万的魂魄做遮掩，若要让这三千活尸混入人间还有一个条件——便是打开万寿城外的结界。
巫提灯刻意留了半句没说。
姜灵韫立刻醒悟过来，“所以这万寿城的迷阵并非城内尸人的驱使者所设，布此结界的目的也不单单是为了掩盖万寿城尸人症的真相，最重要的是为了阻隔尸人与凡人，使凡间不能为其所害！”
巫提灯道：“那些失去阳气却阳寿未尽的半尸之人终身受此折磨，迫切地需要吸食阳气以缓解自身的‘尸人症’。迷阵既破，鬼门大开，他们跟随群鬼游向城门，必会发现结界消失。之后，便会如饿鬼夺食一般冲入凡人堆中，拿活人阳气进食……”
届时，人间大乱……
这是有人早早为她们设计好的一个局。
如今再想起她初下灵山时在万寿城外看到的那些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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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子埋于树下，摆成一个阵，在上面以巫人鲜血染就，古阵即成。
这是四万年前巫族刚成形时，为防外族侵入而创立的阵法。
只是她当时刚涉入此地，对现世咒术不大了解，也不知城内状况究竟如何。即便有了疑虑，也早被一路所见吸引了注意力，便粗心大意地忽略掉了。
现在想来，当真糊涂。
姜灵韫说古时阵法在如今大多已经失传，或沦为禁术，真正流传下来的少之又少。这阵既是人为布下，便必须有人能懂得打开古巫族的结界。
姜灵韫随身携带灵器，能将巫族术法中的活阵眼引出，又能无视天地法则在人间使用灵力，必然也与古巫族有些关系。
幕后之人是想借她和姜灵韫其中一位之手破除掉这个结界……最后果真如那人所愿。
却不知那个藏在暗处，挖空心思做局的人，到底是冲的谁来。
那个在城外摆下阵法的人，又是何方神圣？
是刘沅漪？还是方旬？
是二人合谋，还是另有其人？
姜灵韫有一点不解，“既然布下迷阵的人是为了将尸群困在城中，防止他们出去乱咬人，那何不直接把他们统统灭了，永绝后患。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日游神仿佛听到了一句大笑话，语气中微有讥讽，“他们阳寿未尽，至今仍算是个人，如何杀之？”
“……”姜灵韫嘟嚷道，“那还算那人有点人性……”
“如今那人目的已明，只需在子时鬼门开启之前找到卜童子，解决掉这些尸人，方能阻止这场祸乱。”巫提灯对日游神道，“日游神大人，可与我们同行？”
“……”日游神碧眸发亮，冷笑一声，却是不语。
“哎哎，等等！”姜灵韫凑到巫提灯耳边，正大光明地在日游神眼皮子底下咬耳朵，“怎么回事？不是说要等到子时鬼门大开，我们一起混进阴律司查生死簿的吗？还无法十成十确定卜童子是不是刘沅漪，往哪里找啊？”
“等不到那时候了。”巫提灯说，“得趁未及子时找到卜童子的本体，阻止尸人出城。至于卜童子，与其入冥界翻生死簿，不如看——这里就有一个送上来的好帮手。”
“……帮手？谁？”姜灵韫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巫提灯指指那位面色不善的“好帮手”，笑道：“自然是这位日游巡大人。”
日游神嗤笑一声。
姜灵韫：……果然。
巫提灯笑笑，对日游神道：“我想问问这位大人，你可知万寿城那位刘跛子膝下是否有一女，名刘沅漪？”
“万寿城人间蒸发后，我的确去阴律司调用过生死簿。”日游神说，“生死簿上刘跛子的姓名已被划去，而其女刘沅漪卒于八岁，也就是十二年前。但这刘沅漪……”
日游神顿了顿。
姜灵韫焦急道：“怎么说？”
日游神道：“刘沅漪的生卒年虽皆有书卷记载，但她名下却被打上了一个红圈。名下画圈，即表示她的魂魄还没有收归地府，尚是个徘徊在人间的孤魂野鬼。”
巫提灯若有所思。
这就代表刘沅漪的鬼魂，仍可能还藏在这座城里。
“天地间能用以窥探天机的术法少之又少，除了卜童子，便唯有八千年前巫朌所操的……”日游神顿了顿，继续道，“可你们说被做成卜童子的人是刘沅漪，我看也未必。”
巫提灯眉头一皱，“从何说起？”
日游神道：“因为除了刘沅漪，刘跛子膝下还有个儿子，叫做刘其洲。
“乃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