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理事堂外的台阶下聚集了满山坡的民众。
“哎,理事会好多年没开堂公审了,今日真是稀奇。这是要审谁呀?”
“还能是谁?四年前族长抱回来的那个,叫巫提灯的娃娃。据说差点杀了人,那人还亲眼见她使出了妖力呢。”
“什么妖力,那分明是邪神体内的怨气,险得很!”
“等等!你们看,堂上右座那位、那位是……”
巫白月端居正中,左右手分别坐着矞皇与一位看上去二十多岁的青衣女子。
巫咸国理事会有主理三人:族长兼大祭司巫白月、大巫祝兼社长洛矞皇,及大长老姜焱,并称三圣。除此之外,还有七位佥事长老同堂副审。
不过那位大长老姜焱已闭关多年,自一万五千年前带领族人重建巫咸国后,她便隐于深山,再没过问过族中事。因此族中虽称“三圣”,实则真正参与理事的却只有两人。
而今日,向来避世不出的姜焱大长老,竟然出关了。
“大长老……能与族长、社长平起平坐的,莫非是大长老?!祖宗啊,我不是在做梦吧!”
众人围在阶下,争先往前挤,都想见见这位素未谋面的祖先一般的大人物是何模样。
这位大长老号称“巫彭”。几万年前巫族遭灭顶之灾,巫彭曾随始祖巫咸出生入死。巫咸死后,她又带领族人重建巫咸国,亲尝百草,重修医书,其元老地位不言而喻。
巫提灯跪在大堂之上,垂着头,却感觉到有一道视线自她进来以后便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小孩蓦然抬首,不觉中与高堂上那位青衣女子对上了目光。
只一眼,姜焱便像被那双眼睛灼伤一般,仓惶地躲开——那双灰色的眸子里没有光彩,像是笼罩着一层薄雾,却形同夺命的刺刀,在无形中扎穿了她的身体。
然而,巫提灯什么也看不到。
姒姎立于殿前,控告巫提灯以邪气伤人。虽未造成活人伤亡,但她的的确确发出了这一击,这是不争的事实,甚至有连寂在场作证,几乎是辨无可辨。
这回,巫白月是彻底头疼了。
她肃然看向巫提灯,眼底不知是愤懑还是悲哀,道:“疑犯巫提灯。”
巫提灯暗自缓气,应声道:“……在。”
“有人告你半个时辰前在药庄施法伤人……”巫白月顿了顿,目光飘向殿外聚满的数万族人,“……未遂。我问你,你当如实答来,此人所言,可确有其事?”
巫提灯答:“有。”
“缘何出手?”
“不忿。”
巫白月语色一冷,怒拍扶手,“说清楚!”
巫提灯哽咽了一瞬,脑子仿佛在冷水里泡了一遭,冻得发僵,颤声道:“我……”
半晌过去,竟是发不出一个字。
她该说些什么?说她不是故意的,说她没想伤人,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控制不住那股力量。
然后再解释,她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样一种东西存在于自己的身体里吗?
……谁会信呢?
“那好。”巫白月阖了阖眼,道,“姒姎,你说。”
姒姎皱着眉头朝巫提灯的背影看了一眼,忽然有些慌乱,道:“当时……当时,课时巫提灯使术法抢了连寂阿姊的蛇,我只是想让巫提灯给连寂阿姊道个歉,但她拒不认错,甚至出手想要杀我!是连寂阿姊帮我躲过去的!我说的句句属实,召蛇那事,药庄里所有人都可以作证!”
巫白月脸色难看,“巫提灯,姒姎所言,你承认否?”
巫提灯仍然不说话。
但此刻的不言,在众人眼中便已等同于是默认了。
巫白月再次确认:“你可欲用法力伤人?”
“……是。”
“那一掌,可是确确实实打出去了?”
巫提灯无法否认,“是。”
巫白月捏紧了手中的巫咸杖。
“巫提灯,”这时,矞皇问出了最关键的那个问题,“你既承认你有意伤人,那么你身上的法力,从何而来?”
洪荒时,九州战乱。为挽救人族性命,神植不死树于灵山,并为此制定了天道规则:天地间行大善者,功德圆满,方可食不死果,入不死国,成不死民——这便是巫的由来。
不死国人食不死果后,便拥有了永生与法力,他们能吸收天上的灵气为己所用,行庇世救世之责。
但在一万多年前,巫族曾遭战事祸及。那年,不死国破,不死树也在那一战中被毁,再也结不出果实。
此后,大地上除了一批仅存的古不死国民,便只剩下了他们的后代。
然而,这些不死之巫的后裔却无法继承祖辈的永生之权,只能凭借母亲的血脉传承将法力一代传于一代,也因此,导致巫族一代渐弱于一代。
为不使巫族血脉遭凡人稀释,巫咸国只能禁止族人与外族走婚。凡触此律者,都会被视作背叛巫族与母神的罪人,予以处死。
可是哪怕有严格的族规在此,祖先灵力传至如今,也早已大不如前。更何况,是像巫提灯这般出身外族的凡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先天法力?
为今,已经只有一种可能可以解释了。
众人心中清明,这巫提灯若不是魔,还能是什么?
即便族长已立下重誓保全巫提灯,可是如今看来,只要天魔存在一天,这便永远是个隐患。她终究是大地怨气的化身,无法度化。
人们总会想,今日她巫提灯能因一件小事与同窗刀剑相向,明日又如何不会为一己之私大开杀戒呢?
矞皇这话是公公正正问出来的,毫无偏私之意。
纵然她是看着这孩子在自个儿脚边长大,但涉及这等关乎族中安危的大事,她也没有一丝要蒙混敷衍过去的意思。
巫提灯只觉难言,可她无法有怨。
就在这般哑口无言之际,巫白月突然开口:“这个,我能替她解释。”
一时间,所有人纷纷将目光投向座位正中的巫白月。
巫白月道:“这些年间,我曾多次回到当年灾难发生之地寻找邪神痕迹,虽一无所获,可我能确定,真正的邪神早已逃之夭夭。巫提灯身上,并没有一丝怨气,无法证明她便是预言所指的魔。巫提灯体质特异,当时灾难伤亡惨重,恐怕她遭亡魂怨气侵袭,使人们的执念寄居在她身上,也未可知……”
台下有人道:“族长,这是当年您亲上灵山,从神妣口中得到的预言,也是您亲口宣告于族人的,而今预言成真,您怎么却能否认了呢?”
显然,她这番话还不足以让人们相信。
随后,一老者也拄着拐杖苦口婆心道:“族长啊,您可不要为了保全这个孩子,便将整个巫族乃至全天下的安危置于不顾啊!”
“四年前,这魔头应预言而生,三十多万人里,就活下了她一个,她不是魔,还能是谁?族长,您想堵我们的嘴,也得让人信服啊!我们敬重您,可我们无法相信您。您说她不是,好,那您倒是说说,那邪神又逃去哪儿了呢?!”
“……”巫白月垂下眼帘,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一个人开了头,台下一群人便都会跟着一齐起哄,如开闸泄洪般再也难以遏止。
只片刻,人群中已然议论纷纷。
矞皇忍不住道:“肃静!”
巫白月起身道:“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巫白月在这里向大家保证,迟早会将那位邪神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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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诸位一个解释。
“至于巫提灯……不论如何,她如今暂未伤及旁人,罪不至死。但鉴于此子已有先例在前,为防她为恶不悛,来日再犯,即日起……”巫白月顿了顿,“便将巫提灯关入苦行崖下,在找出邪神、证明她身份之前,不可离开地牢半步。”
——
苦行崖下。
红枫遍地。漫山枫树如夕阳红霞一般普照峰峦,却被山中云海茫茫掩住一半,像隔着一层纱,而人在雾里看花。
借微风近看,树上的红叶又似如火如荼跳动的焰火。
一枚枫叶飘飘悠悠落到巫提灯头顶。巫提灯想去抓,却感到头上有阵轻风吹起了她的发丝。
巫白月将那红枫拿下来,放在了她手心。
“这里太远了。”巫提灯说。
离那座梧桐树小院太远太远了。
好像不论是来是去,都是极难的一件事。
巫白月没有说话,领着她进了一处洞窟。身旁随同的两名族人守在洞外。
洞窟中湿气极重。二人入内,每一道脚步都会在石壁间踩起一阵空荡荡的、悠长的回音。这洞穴之大,简直堪比一座庭园宅院。
巫提灯听到山洞里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伴随着不知源于何处的流水泠泠作响。
她敲打竹竿向前探路,方知身前有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在潭中央,有一条极短的石路,走过去,便是浮于潭中的一座石台。
巫提灯站在那宽阔的石台上,才觉得身后的温度已悄然消失了。她回身探手,只摸到一面冷冰冰的墙。
巫白月在石台边设下了结界,隔在了二人之间。
巫提灯耷拉着脑袋,好像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却又无从解释的小孩。她张了张口,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正苦恼着,便听见巫白月问她:“还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她道:“你慢慢说,我可以慢慢听。”
巫提灯咬了咬唇,没从巫白月的语气里听出一丝斥责与审讯的意味,仿佛只是很寻常地与她闲谈着平常。
巫提灯却心中一绞,回答:“没有了。”
巫白月愁然看着她,像是要从这幼童那十年如一日虚无恬淡的神情里揪出什么破绽一般,死死盯了半晌,但终究是徒劳无功。
她无从知晓巫提灯这样的性子是如何养成的。执拗、顽固、倔强,心里总藏着一堆心事,从不与人言。既不像她,也不像她们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巫白月头一回觉得自己对这个孩子毫无办法。
“那好。”巫白月道,“那便换我来问你——缘何伤人?”
巫提灯敷衍道:“方才堂审上已经解释过了……”
巫白月蹙着眉打断她:“我要听你的解释。”
“……我没有可解释的了。”
“巫提灯!”这个孩子让她禁不住愤怒,巫白月焦躁道,“你为何总是如此固执?我是你——!”
她忽然顿住了。
她原本想说什么?
想说她是她的“阿母”,是她的长辈,要拿母亲这层身份来对她施压吗?
可是,时间过去四年,巫提灯从来没有承认过她是她的谁。她又能说是她的谁?
当年,是巫白月执意将嗷嗷待哺的小巫提灯带回来,执意立誓,要带她洗去族人的偏见,替她承担一切后果……
说到底,从始至终只是她巫白月一个人的一厢情愿,巫提灯从未主动要求她替自己做下这些。那么,她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对方给予回应?
如今真出了事,要出来受罚的反而是这个涉世未深的七岁小孩。
迟来的歉疚蓦然将这个活了两百多岁,自以为一片赤诚真心的长者压得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