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肃州
    第十四章锁扣

    季沉被卫峋逮着发了誓,承认自己真的知道李淮屏在哪里。

    然后再一次拒绝了告诉他。

    不可一世的掌衣使大人卫峋几乎想将她捏死,硬是生生忍了下来,屈尊降贵,故意压低声音温声道:“小姑娘,之前的事情,是我不对,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在哪里,是死是活。是不是云伯奚告诉你的,我就说他肯定知道,追杀我的人得到的消息是我已经拿到了剪像,这必定是云伯奚故意放出去的风声,好一招祸水东引,不然他怎么可能这么安全。”

    季沉听他啰里八嗦,眼神空洞、面无表情道:“不能。”

    卫峋:“……”

    季沉撂下那位快疯掉的卫大人:“李淮屏不叫我说。”

    身后的卫大人抓狂捶床。

    所幸这位卫大人一像会强行安慰自己:“那就说明还活着。”

    *

    季沉一直觉得。

    云伯奚和李淮屏很像她曾经背过的一首诗。

    “席上看君,松清竹瘦。”

    只可惜,松柏长青,修竹已衰。

    云伯奚已经启程返乡了,是李淮屏目送他走的。这几日他都不怎么现身,要不是能闻到他身上的松香,季沉还以为他又消失了。

    卫峋并没有离开,他得知季沉和李衍之也要去找李淮屏,美名其曰也要一齐去,借口正好查查听雨楼。

    刚好正中下怀,和李淮屏预期的一样。

    季沉当时向他陈述:“可能找到之后,会和你想象的样子有些不同。”

    卫峋挑眉道:“有什么不同。”

    季沉略微思考了一下:“你会见到他,但他可能不会搭理你。”

    卫峋丝毫不在意:“这有什么,一般绝世高人不都这样么。第一次见面,我既然是小辈,自然不会计较。”

    季沉觉得自己表达有误,但又不知道怎么形容,就稀里糊涂道:“他——”

    “他可能有些七零八落。”

    “而且他住的有点偏僻。”

    卫峋很不喜欢季沉这个死样子,尤其是她说起话来:“什么七零八落,有没有人教过你读书习字。住的能有多偏?就是住悬崖边上,我也能爬上去。”

    “年纪轻轻,怎么跟疯了一样。”

    “下次好好回话,别老把你那把小刻刀杵着对着我。”

    卫峋身着锦衣华服,一身缎面十分显贵,早不似前几日的狼狈样子,翘着二郎腿,卧在长廊上,两指随意钳着一封信,回头打发来寻他的人。来人是卫府的长随,毕恭毕敬对着自家二少爷道:“家主传话,说让您务必不要再继续追查听雨楼,速归。”

    卫峋撩起袍子,语气不悦:“告诉老爷子,提刑司的事和他无关,他是朝臣,应该知道要懂得避嫌。”

    他又道:“你回去之后,再替我问阿姐安好。”

    “让她不用担心我。”

    “我从肃州回来后,就去看她。”

    *

    自从云伯奚走后,季沉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李淮屏了。

    明日就要启程去肃州了,她知道他在,可莫名的有些不安。

    “可能是他讨厌卫峋吧。”她如是想。

    季沉点起灯,拿出那张锁样图,图上的工艺纹路已经大致有了雏形。

    她甚至用剪纸复刻着里面的机关走势,搭起了一个小小的建筑规模。

    一时还看不出来这是什么。

    若是能做个烫样就好了。

    灯下的小姑娘全神贯注,挽袖蘸墨,在一张新纸上重新描勒框架,琢磨着工学里头的门道。

    她觉得,剪纸与建筑图,是有些异曲同工的妙处的。

    她有信心,能将这把锁完全复刻。

    窗外渗进来淡淡的松香,季沉用笔推窗,外头的人正静静站着。

    李淮屏在夜色中,高挑的身材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身后是棵独树,掠在他的头顶,偶尔飘过一些飞絮。

    他垂着手,低着头,散漫地感受着庭风,好似与这天地都不相干。

    季沉嗅到了一丝清清冷冷的气息,是雨后才有的草木香。

    是万物都寂寂,洗去尘埃时的清淡,又像是溪水淌过青石,莫名的潮腻。

    她有一丝不详的预感,她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低落情愫。

    她出门试探性地喊了一声:“李衍之。”

    这是李淮屏的字,他说这是他自己取得,世上知道的没有几个。一个早就死了,一个也已经忘记了。所以季沉知道他的字,也无妨,还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今天的李淮屏与往日有些不同,他指节泛白,近乎透明,反而脖子上的锁链看起来更加紧了些,他站在那,存在感较往日变得很低很低,以至于季沉要问一句才觉得安心。

    他的声音也更加轻缓,听起来像是有些喘不过气的窒息。

    “我在。”

    季沉其实一直没有告诉李淮屏,她能从他身上闻到不同的气息,甚至能分辨出他不同时刻的心境。

    可是这种气息,她从来没有感受过。

    “你去哪儿了。”

    季沉踮起脚尖,向他的颈间凑去,这是为数不多他露在外面的肌肤。

    季沉闻到了熟悉的松香。

    还好,虽然很淡。

    李淮屏蓦然捏住了她的下颌,歪着身子将她从自己肩颈处推开。

    “你——”

    “闻什么呢。”

    李淮屏语气有些虚弱的慌乱,不会还是像她上次说的那般,自己身上真的有味道么,他一向闻不到,每次看着她若有所思的靠近自己,就像是在试探着总结某种规律。

    季沉被钳住,有些不高兴,直勾勾盯着他。

    “你今天是山间溪流的味道,凉丝丝的。”她清漾漾的眸光,十分真诚又有些担忧。

    李淮屏僵直了背,又回想起第一次看见他时,他没有现身,只是化作雾气靠近她,她出人意料的凑进去,冷不丁吞了一口雾,评价道——他是甜的。

    ……

    “你不要难过。”季沉拍拍他的手,示意他先松开。

    李淮屏退后,不知道她怎么得出这个结论来的,她总是自顾自的,有一套自己的章法。

    季沉想着县衙里头的人教她的方法,问李淮屏能不能弯下腰。

    李淮屏不解,但仍旧踟蹰着照做。

    那个小姑娘一手挽上了他的肩头,结结实实地将他扣在了自己怀里。

    李淮屏被她搂了个满怀,踉跄屈膝蹲在她身前,他感受到了少女身上的体温,闻到了她身上特有的宣纸味道,淡淡的木头香。

    她轻轻拍了拍李淮屏的肩头,有些笨拙。

    怀中的李淮屏以一种极为别扭的姿势,想触碰她,却停在空中,任由季沉搂着自己。

    她数着拍了六下,将下巴靠在李淮屏耳畔,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耳垂:“其实我比你还惨。”

    “我经常自己一个人,还没有钱。”

    “所以你也别难过。”

    她松开了怀里的人。

    一眼过去清冷如霜的人,久久不能释怀,胸口还残留着余温。

    “你在安慰我。”李淮屏舒了口气,问道。

    季沉嗯了声,脸上是不涉世事的纯真。衙门里的人都是这么干的,他们喝完酒就会抱头痛哭,将对面的人紧紧搂住,趴在耳朵边上,哭着说自己比对面的人更不容易,迟迟不肯放开。所以季沉觉得,安慰别人,得说的比别人惨。

    她是这么总结的。

    李淮屏依旧半蹲在地,迟迟没有起身。

    季沉顿了顿口:“你还好吗?”

    对面的人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回应。

    仿佛风一吹就要散了。

    季沉捧起他的脸,莫名觉得他怎么越来越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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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上的味道越来越微弱。

    “完了,是不是我刚才把他箍紧了。”季沉反思道。

    “我又做错了。”

    这种莫名的不确定性,老是这么突然炸开。

    季沉愣在了原地,糟糕透顶的感觉充斥在她的脑海。

    这世上跟他有最大关联的人,已经把他忘记了。季沉想不出来,此刻还能找谁。

    “求求你,你不要再消失了。”季沉哑着声音,“真的求求你。”

    “我一定会帮你找到你的埋骨之地,你脖子上的锁我也肯定能打开。”

    “我一定可以。”季沉的声音颤抖,不知是在给李淮屏说,还是给自己。

    李淮屏听见了那个小姑娘的呢喃,心里想着又把她吓到了,垂着头强撑着自己安慰她道:“别怕,不是因为你。”

    他死的时候,是没有棺椁的。景明十九年冬,李淮屏骨节寸断,手筋脚筋具被挑断,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可他还活着,被吊着气,直接扔在深坑里,雨水将松针打落,一层一层的泥土将他彻底覆盖,他呼吸不了,唯独只能看见近处的那棵松树和远处的房檐,巍然耸立,默然不动。

    他是罪人。

    可那个小姑娘说,他是行侠仗义的好人。

    李淮屏想去够脖子上的锁链,如潮水涌来的窒息感,却迫使他又垂下了手。

    “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有些喘不过气。”李淮屏气若游丝,极其疲累。

    季沉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明明他一直都好好的。

    季沉扶着李淮屏的头,想将他脖子上的锁链打开,她掏出自己的刻刀,挑选了一处最细的地方,用尽全身力气,想把那该死的铁链割断。

    可都是徒劳,那条细链就像长在他身上一样,取不掉割不断。

    李淮屏抵在她的肩头淡淡道:“没关系的。”

    季沉声音很大,掷地有声:“有关系!”

    “你又不是狗,他们凭什么拴着你,凭什么。”

    “他们要活埋你,还要这样拴着你。”季沉不断的用刻刀在上面留下痕迹,嘴里念念有词,落在李淮屏的耳中:“他们不该这样的,他们不该这样的。”

    季沉眼睛有些湿润。

    铛——

    是铁器撞击在钝物上破碎的声音。

    季沉的刻刀断了,上头有个明显的豁口。

    空气中刹那间的安静。

    季沉站起身,瘦弱的身体挡住了月光,将李淮屏刚好笼在她的影子底下。她依旧攥着那把断了的刻刀,将地下的碎片捡了起来,委屈的握住了李淮屏的手腕。

    “没关系,这次我拽住你,你就不会突然消失了。”

    *

    此刻,肃州。

    霭霭青山中,线香袅袅,半山腰处有一道观。

    牌匾上曰:

    离境观。

    雨雾里,古观明净空阔,山岚中仿若空倚云深。

    深山里头的清晨也是较为晦暗的,一个身着旧道袍的中年道士站在长满青苔的石砖上,在檐下里喃喃自语。

    “客死异乡的人,该找到路了吧。”

    “何故迟迟不来。”

    一个小道童捧着香炉在他身后提醒道:“清砚师叔,您快些回去吧,不然一会儿那些人看到您又跑出来,到时候又会把门钉起来的。”

    “我又拿了些书,您读着解闷儿。”

    道号为清砚的人,穿着洗的发白的道袍,两鬓已有些白发,与实际年龄格格不入,不见仙风道骨,倒是形如枯槁,枯瘦如柴。

    他听见小道童的埋怨,连忙点头,有些局促地往回走。

    他走得很慢。

    脚腕上的锁链是从屋子里延伸出来,他就这么拖着那重铁,缓缓进了屋子,看那小道童把门哐的关上,只能从镂空的门窗中感受着透进来的晨光,它打在他的脚腕上,上头是一种繁复的机关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