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黑暗中亮起一点火光。
黑泽阵点了一根烟。
这个有着罕见银色长发的男人站在拐角,靠着一座被黑暗浸透的老旧祖父钟,衡飚怪风在他背后猛烈地摇晃着落地窗。窗外是暴风雨吞没的海。
嶙峋山麓被风撼动,天倾西北,那人指间稳稳夹着烟,烟丝残躯上生出的一缕灰色静寂笔直地往上飘去。
“当,当,当……”
古铜色的指针重叠,指向了漆黑的天顶,宣告午夜的来临。
黑泽阵,代号Gin(琴酒),是某个跨国组织的卧底。
这座建在海湾尽头悬崖之上的别墅是组织BOSS的秘密居所,从巨大的落地窗往外看去,尽是荒野乱石、深壑绝壁,如一座巨大的牢笼,将所有人笼罩在内。
他是被BOSS,也就是那位先生叫来的。
距离他最初加入组织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他始终是那位先生最信任的人,但那仅限于那位先生活着的时候。
现在,那位先生要死了。
人总会面临死亡,即使是已经找到长生不老途径的乌丸莲耶也不例外,这位已经活了一个多世纪的老人还是听到了死亡的钟声,并意识到自己终将变为一抔黄土。
所以,在生命的最后,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接班人。
那就是“波本”。
波本是这个人的代号,他年轻、自信,并且是混血后裔,无论做什么都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肆无忌惮又持有分寸,是那位先生最喜欢的那类人。
如果不知道波本其实是日本公安派来的卧底,黑泽阵也会觉得那位先生的选择非常明智。
“波本……”
声音从黑泽阵的喉咙里发出来,像一团抹不开的漆黑的雾。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喊过多少次这个名字。
当初他也以为波本是这片黑暗里孕育出的怪物,天生就该披上乌鸦的色彩,却没想到波本的真实身份是警察,更没想到自己保守秘密到了今天。
如果那位先生选中的接班人不是波本,那黑泽阵多半要犹豫一会儿是先把人做了还是等那位先生死了再把人做了,但既然都是自己人,就没什么好插手的了。
想必,等那位先生真正死亡、那些东西交到波本手里后,这个组织很快就会像大厦倾倒一样走向演出的落幕。
真好。
黑泽阵并未感受到任何留念,只是弹了弹烟灰,想,工作终于可以结束了。等到那之后,他有个旅行的计划……
“Gin。”
一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黑泽阵掐灭了手里的烟,将那未成型的计划碾碎,有点不耐烦地看过去。
贝尔摩德,被那位先生宠爱所以肆意妄为的女人——这是黑泽阵对她的评价,这个女人肆意妄为的点主要在花钱上,她虽然并不是二五仔,但胳膊肘总往外拐。
黑泽阵可以对她的通敌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他平时也这么干,但贝尔摩德的做派他一向看不惯。
“贝尔摩德,你来干什么?”
黑泽阵记得这时候她应该在英国。贝尔摩德已经有段时间没出现了,不知道她接了什么任务,刚来美国见那位先生的黑泽阵并不清楚她的近况。
美丽的金发女性将食指抵在唇上,嘴角漾起一个愉悦且略带幸灾乐祸的弧度,她压低声音仿佛倾吐甜言蜜语,说出的话却又公事公办:
“那位先生找你。”
黑泽阵看了她一眼,扔掉烟,转头走进了那扇紧闭的门。
腐朽的气息在四周弥漫,熏香在燥热的温度下变成让人作呕的味道,昏暗的房间里并没有点几盏灯,或许是那位先生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将死的丑态,又或许他们这些人早就习惯了黑暗。
黑暗里还有其他身影,金属的冷光时不时在角落里隐没。那是不会说话的死人、随时可能对任何人开枪的保卫者,如果他们不在的话,黑泽阵多年前就已经让那位先生回归尘土。
他像往常一样停在距离那位先生几步远的地方,没什么心情,声音也算不上尊敬:
“BOSS。”
“已经二十年了。”
嘶哑的声音在黑暗地余调里响起,那位已经活了一个多世纪的老人这才开口说话,他在黑暗里盯着黑泽阵,就像是在欣赏挂在墙上的一副值得赞叹的油画,而不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
自然如此,琴酒对他来说是一把好用的武器,一张可以用来炫耀的牌,唯独不会是一个人。
这个从二十年前就跟随他的孩子,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背叛的心思,本来他是最好的选择,无论是组织的事还是复活的事,但是……
他身上终究有一个巨大的隐患。
“二十年,Gin,”那位先生带着怀念的语气说,“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小孩,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我给你的名字。当然,现在的你也还是个孩子。”
“……”
虽然前半句是事实,后半句是跟活过一百岁的人对比得出来的事实,但黑泽阵的心已经沉了下来。
他太了解BOSS,也知道这人向来懒得叙述温情;如果只是跟他聊聊那些过去的事,翻开二十年前的老旧相册,那位先生大可不必把他从东京叫到洛杉矶。
所以——
“当初你什么都不记得,是我把你带到这么大,也是我给了你现在的身份、权力、地位……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也是我最害怕的人。但等我死后,就没人管得了你了。”
那位先生的语速非常缓慢,他每说几个单词就要停下来,整个房间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黑泽阵已经隐约猜到了那位先生叫他来的目的。
落地窗晃动的声音与呼啸的风声着穿过厚重的门扉,钻进这间温暖又满是冷意的房间里,像恶鬼哀嚎,也像人的喊叫,更像终末的交响乐。
黑泽阵问:“您要我死吗?”
只有这一个答案了。
那位先生相信他,却不相信他失去记忆这件事背后的唯一隐患,虽然那位先生自信自己活着的时候能压住这件事,但他不打算把这枚炸弹留给他的继承人。
那位先生的语气堪称慈爱,吐出来的话却冰冷无比:“二十年前,我问你是否愿意为我而死,现在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如果黑泽阵真的是忠心耿耿为那位先生工作的组织成员,或许他现在应该惊慌失措、不可置信,甚至问BOSS是否是在开玩笑,但身为卧底并且知道继承人也是卧底的黑泽阵只觉得有点可笑,或者说可悲。
安排了这么多,甚至不惜杀死最信任的部下,却只是为一个卧底铺路。不知道那位先生死后会不会后悔。
黑泽阵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跟往常一样冷静,只问:“现在?”
那位先生拉开抽屉,拿出了一样他们都很熟悉的药物。
APTX4869——能够轻而易举置人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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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并查不出死因的毒药。这还是在黑泽阵的监督之下由那个代号为雪莉的研究员制造出来的东西,没想到最后会用在他自己身上。
想必雪莉知道后一定会笑出来,让她开心点也不是什么坏事。
“可以让你死得轻松点。需要要跟谁告别吗?我为你留了足够的时间。”
那位先生等待着他的答复。
黑泽阵把手放进风衣的口袋,按下了某个本以为永远不会用到的紧急按键,庞大的信息流如雪花一样汇入数据的海洋。他要做的事早就准备妥当。他每一刻都在防备着自己的死亡,却没想到会死在组织即将覆灭的黎明之前。
值得吗?只要再活一段时间,他就可以看到这二十年卧底的成功,看到这个庞大的黑暗帝国被连根拔起。
算了。
如果他不死,那位先生就不会放心把位置交给波本,组织内部的情况无比复杂,希望那个公安来的卧底能自己把事情处理干净。
毕竟当年准备去做卧底的时候,黑泽阵的老师交给他的第一课就是:卧底工作没有回头路,一旦开始,你们的结局就跟罪犯没有区别。你们唯一拥有的,只有炽热的、不会熄灭的心脏。
“没必要。我没有需要告别的人。”
黑泽阵只是碰到了手机就很快拿出来,整个房间里依旧一片寂静,他缓慢地走到了那位先生面前,那小小的药物胶囊就像是一把尖刀横亘在他们之间。
那位先生亲眼看着他吞下了药物,这个一向忠诚的属下死在了他的面前,甚至没有一句怨言。
老乌鸦就要死了,但那只年轻的乌鸦死在他的面前,漆黑的羽毛失去光泽,唯有银发依旧像塞纳河畔的银月,流淌着德彪西的月光。
有人问:“要处理掉吗?”
已经活得太久的老人摇摇头,他叹了口气,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精力:“不,给他办个葬礼,就葬在我旁边。”
毕竟,这是他最得力的助手,他最信任的属下,即使是死亡,也可以带进地狱里的孩子。
乌丸莲耶凝视着那只死去的银发乌鸦,许久,才问:“波本来了吗?”
“他刚处理完旧金山那边的事,正在往回赶的路上。”
……
这是个阴雨天。
教堂的长椅上放着一束花,白百合和星茉莉上沾了微微的雨。老旧的圣经被翻到希伯来书的某一页,有人用红笔勾画了记号:按着定命,人人都有一死,死后且有审判。
这里正在举办葬礼,属于黑泽阵、不,属于琴酒的葬礼。
琴酒的葬礼举办得悄无声息,没有一个熟人到场,只有受雇佣的队伍沉默地走完了全部流程,仿佛上演在箱庭里的无趣人偶戏。
他活着的时候无人知晓,只有黑暗里的同类畏惧他的冷酷和疯狂;他死的时候反而安逸从容,就像是一个最普通的人。
贝尔摩德打着伞,远远地看了一眼,没有接近,就离开了。
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就再无琴酒。
黑色高跟鞋踏出雨幕,在地面上踩出一圈涟漪。她走出教堂,跟一个穿着神职人员衣服的少年擦肩而过,两个人撞了一下,贝尔摩德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短发的少年,却又毫无头绪。
或许是来时见过,又或许是琴酒的死亡让她有点感慨,毕竟认识了十几年的老同事终于也迎来了他的葬礼。不过,就算他活着也不会高兴——
毕竟,这场“游戏”就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