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执唇角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像是不在意顾将军漠视的态度,他轻轻唤一声“父亲”,接着朝他远去的背影优雅行礼。
礼法上挑不出错。
若忽视他眼底寒潭般的冷意,的确像个回家乖乖与爹娘问好的乖巧孩儿。
“兄长的脸色怎么这般差”本要跨出门槛的顾修脚尖一转,轻飘飘转了回来,他穿着一身红色骑服,碎发披落在眼前,黝黑的眼眸里盛着满满的恶意。
“平时还是要勤加锻炼为好,兄长整日坐在屋内,与那些娇滴滴的小姐有何不同,难怪走几步路脸色便差得要命”。
顾修咧嘴一笑,他比顾执小上几岁,平日里总爱与他作对,即便被顾执整修几番也依旧死性不改。
他莫名的厌恶顾执,从年幼至今,无一刻改变。
“父亲今日要教我骑射,还是兄长过得舒坦,不像我整日里风吹日晒”。
“是吗?”顾执微微垂眸,他轻捻着袖子,“父亲果真对你万分喜爱呢”
语气温和如四月风,嘴里突出的话却嘲讽意味十足,“我的脸色再差”。
“也比二弟练武场在定阳候面前箭箭脱靶,唯一中的那一箭,还跑旁人肩膀上好吧”。
“估计那名驻守练武场的将士也纳闷吧”。
顾执不顾他越来越阴沉的表情,支起下巴,故作不解缓慢道:“明明自己站得离靶场那般远,你说,怎么会被射中呢?”。
“那日风太大,二弟迷了眼?若是敌国也能有二弟这样的将士,乃是我朝之幸”。
他轻笑。
顾修变了脸色,他最恨旁人在耳边提及这一事,若非那是在定阳候面前出了差池,父亲也不会自觉他是块烂泥,越发厌恶,憎恶他。
而把所有心思放在那个来路不明的野种身上。
“你闭嘴”顾修脸色沉得能滴出水,他用尽最恶毒语言反击“就算了我犯了错,那又如何,父亲永远厌恶唾弃你这个病殃殃身子,你娘也不稀罕你,永远没有人要你”。
“真可怜”。
“只有你最可怜”。
顾执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敛去,他目光如冬日苏醒的毒蛇,嘶嘶吐着信子蛰伏,突然,耳边穿来利刃出鞘的声音。
下一秒。
程拾一拔刀挡在他身前。
耳廓上隐约穿来密麻的细痛,顾修手摸上前,指腹传来一片温热潮湿,他震惊怒呵道“顾执,你敢放你的人伤我”。
“是又如何”。
“仔细你的舌头,否则,下次伤的,可不止那一条腿了”。
顾执不屑再做弟友兄恭的虚伪假面,他站也站累了,懒得理顾修这脑袋空空的玩意,“你还是好好习你那破武,不然,身上那点可怜的价值也要消失了”。
程拾一早在他动身一瞬间便把刀挽了个漂亮刀花,利落收回刀鞘,下人路过对着顾执行礼时,她就默默低着头,把自己伪装成透明人。
只要我看不见别人,别人就看不见我。
“你胆子真大”林峰凑到她身旁,故意夸大其词,想从程拾一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找出别的情绪“刚刚那位可是二公子,他这人睚眦必报,得罪了他,你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程拾一眼都没眨一下。
半响,林峰突然想起,她耳朵听不着,想拍她肩膀重新说一遍,顾执似笑非笑的声音突然传来:“再胡言乱语,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林峰气得脸色扭曲,老老实实闭上了嘴。
许是要入夏,午后天气闷热异常,拐了几个弯,额头便闷出一层薄汗,跨过院门,顾执脚步加快不少。
程拾一跟在他身后,步伐挨得紧,等反应过来,已经随他到房门前。
顾执率先一步推开门进去。
程拾一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啪一声,木门在她面前猛然合起。
……
好一个闭门羹,这木雕他是给还是不给……
没等程拾一想出个所以,木门唰一下重新打开,以张牙舞爪架势邀请她进入。
顾执换了一身衣物,比今日穿着的那一身更加精致夺目,此时好整以暇坐在圆桌上饮茶,优雅贵气。
他身着蔚蓝香云纱外袍,袖口周围还用金丝绣着云边,鸦黑的乌发用玉冠束起。
眉眼精致,面如冠玉,抬眸一瞬如寒冬冰封已经的河流重新复苏,漂亮得似盎然春天。
程拾一其实并不在意外貌,却仍被他皮囊晃得愣一下心神。
顾执将她一系列反应尽收眼底,下意识避开视线,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杯口。
顾执不喜旁人近身,平时只有林峰跟随,此时林峰也不知去了哪,跑得没影,屋里只剩她们二人。
“把墙边立着的棕红柜子第二屉拉开,将你的东西取走”顾执放下手中瓷白茶杯,盯着程拾一的身影沉声道。
程拾一从不追究原因,她向来都是接受命令,执行命令,顾执让她拿木雕,她就只是拿木雕走。
棕红木柜上刷了油,条纹清晰漂亮,程拾一拉开柜子,里面很空,只有一个黑色木盒,没有其他东西。
她怀疑自己开错了,重新再数一遍,发现还是这一屉,里面也只有这一个木盒。
她把木盒抱出来,有些迷惘“大人……”。
“只是一个破木盒子”顾执突然打断她的话,他依旧面无表情,语气却重了几分,像是极力强调什么,“你那堆木头,碍事极了,下人只好随便那个盒子装起来”。
嗯?
程拾一闻言,低头看着手中沉香木盒陷入了沉思。
思绪在脑中来回绕了好几圈,过了一会,她又抬起头,“大人喜欢木雕吗?”。
明明可以随手扔掉,却并不这么做,还将其用名贵的沉香木盒装起。
顾大人,应该是喜欢木雕,却碍于面子不愿说出口,程拾一心下明了想道。
顾执是个很别扭的人,总在偷偷喜欢许多,许多。
不想让旁人知晓,又怕旁人一点也不明了。
程拾一的话一字不差落入顾执耳内,他双眉紧皱,修长的指尖摆弄着茶杯,本是戏谑的眼神,却在撞进程拾一认真澄澈的眼眸时,遮掩起来。
她似乎真的这般以为……
“是又如何……”顾执的眼神紧紧盯着她,像是吃包子时,执事要掀开上面薄薄面皮的孩童,从皮囊窥探到内心“不是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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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说话文邹邹,打哑迷似的,一句话翻来覆去嚼个通透才愿意吐出。
“大人喜欢的话,我愿意为大人雕刻一些新的”,程拾一挠头,想到自己的技艺,有些惆怅“不过我技艺不精……”。
“谁说我喜欢”顾执别过脸,不说话了。
程拾一突然心头涌动,领悟到顾执言外之意,她斟酌着字眼,试探道:“是我揣摩大人喜爱,欲为大人效劳”。
程拾一果真信了自己的谎话,死心塌地只对自己好。
自动钻进陷阱的猎物,心甘情愿的棋子。
果然,谎言,权势,钱财是时间最好的良药。
“你知道就行”顾执脸色冷冷淡淡,耳前鬓发拨弄挂在耳后,掩盖住爬上耳尖的一模红。
程拾一低下头,只能看见顾执被风吹起的发丝,被窗户投射洒进的阳光镀上金边,倒是显得顾执柔和几分。
沉香木盒散发着淡淡说不上来的香味,嗅起来像燃尽香灰的苦涩又带着檀木香,总归是好闻的。
既然东西拿到手了,那便不易再久待,程拾一想,大人总是很忙,朝廷事务缠身,她鲜少能见着他的身影。
今日一见,着实让她意外。
“大人……”
“这一月里,为何不来寻我”。
两人同时出声。
程拾一没瞧见他说话,也听不见声音,也顾着自己开口,“大人,我要回家了”。
“不行”,顾执下意识道,他说完脸色懊恼起来,难看了几分,突然他像是想起什么,开口道“过几日是太子生辰,宴请四方,朝中大臣皆需前往赴宴”。
程拾一静静等着他下文。
“你同我一起”,顾执说,“在宴会上护好太子”。
“好”,程拾一很干脆利落答应了,爽快得像是顾执说的任何事,她都会替他完成。
她的确没有拒绝过顾执的任何事,这种明目张胆的偏爱,让他整个身心都沸腾起来。
“大人,这个木盒太贵重了”程拾一把里面用红布包裹着的物品拿出,提在手中,轻轻把木盒放回桌上。
“我把里面摆件提出来便好,用不着这盒子装”。
“我从来不要送出手的东西”顾执敛眸,因她的举动感到不悦,“你若不要,那便扔了”。
程拾一无可奈何,只好把木盒拿回手中,她小声道谢“多谢大人”。
她乖巧的动作让顾执满足,他捻起茶盏,浓郁的茶香从口腔滑进食管,唇齿留香。
因喝了水,顾执的唇色桃红水润,他的唇不薄,反而是有些肉,唇珠圆润饱满,微微一笑时很是好看。
听力丧失,必将在其他感官上弥补,程拾一感觉视线过多放在顾执身上多了,堪堪错开眼。
突然,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推到程拾一面前。
她下意识抬眼望向眼前人。
“这是上好的龙井”顾执勾唇道,
“想不想探寻关于你爹娘遇害的真相?”,他紧紧盯着程拾一的眼睛,黝黑透亮的眼眸像是夜色深处的天,带着莫名的吸引力,惑人又危险,“我可以帮你”。
“只需要付出一些小小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