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的笑声透出有形的木门准确无误传入顾执耳内,让他的心像被看不见的密密麻麻蚂蚁啃噬,不适到了极点。
他应该搬离隔开自己的木门,撕开窗户上糊好的纸,赶走所有碍事的人,让一切妨碍视线的物品消失殆尽。
然后让那双如溪水般清澈的眼睛,就会自然而然落在他的身躯上。
“既然醒了,我们回家去”,木已舟轻拍几下她的脑袋,力道控制得很好,“回家歇息”。
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无声无息躺在床上,心疼担忧永远占据上风,“师父给你做好吃的”。
程拾一犹豫挣扎几秒,还是想和木已舟一起。
“那我要与大人说一下,我......"。
“没什么好说的”,木已舟眼里的温度冷下来,同时也提高警惕,“你为何会出现在顾府的事情,之后我会一一细问,现在不必说这些”。
“师父”,程拾一还想再说,“我只与他说几句便可”。
“难道小阿溪不愿同师父再一起了”,木已舟面色瞬间变了,熟练装着可怜。
擦拭眼角那并不存在的泪水,“都说一日为师众生为父,看来阿溪是嫌我人老珠黄,不愿再认我这个师父了”。
“也罢,终归是人不如新”。
“我去找年轻貌美的男子给你当师父,左右你不过爱这样的”。
程拾一无奈看着木已舟作妖,只是想笑。
木已舟这招她从小看到大,已经不起作用了,“师父别哭,哭了脸上的脂粉就要掉了”。
“你个孽徒”,木已舟见她注意被转移,佯装震怒,“为师根本没擦脂粉”。
“大人”。
兰锦小心翼翼的叫唤把顾执发散的思绪拉回。
他看着自己不知何时放在门上的手,一点点收回,“走吧”。
“你把药端进去,让她喝下”。
顾执咳了几声,明明天气已经热起,他依旧穿得厚实,如同陷在秋冬的日子里,“之后,她要走或留,全凭心意,不必禀告本官”。
兰锦暗暗叹一口气,琢磨不透顾执的心思。
明明程姐姐受伤时,自家大人冷着脸看似无动于衷,却连太医院的太医都请入了府。
顾执长而翘的睫毛轻颤,他双手藏在宽大的袖下,无意识拉着左手上的珠串,他从未取下过珠串,即便是洗漱沐浴,也从未离身。
长时间来,木珠被磨润得越发光亮。
木珠串被顾执的体温捂热,微凉的指尖探上,汲取到暖意,可惜死物借来的暖存留不了多久。
很快,木串变凉。
如同程拾一那夜一点点变凉的身躯,顾执摩挲指尖,温热粘稠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上面。
他没想过程拾一会回来寻自己,还遇上南淳熙和高川穹。
程拾一左肩上的血窟窿源源不断溢出血液,无论如何按住,终是徒劳,不断从顾执的指缝间溢出。
鲜红的血花滴答滴答沿着手臂滴落地上,积成一摊池水。
程拾一太安静了。
顾执神色淡漠,没有人看到的地方,指尖颤得厉害,连触碰也恐惧,恍惚间也以为,她也要睡过去。
耳边吵闹的声音连带心跳声全部消失不见,耳朵嗡嗡作响,像一万只蝉同时鸣叫。
文远候之子高川穹右手被废的消息传来时,顾执只是轻飘飘抬一下眼眸,面不改色给程拾一喂药。
程拾一只是劈晕了高川穹,没有下死手。
严重的是南淳熙那一箭,直接穿破他掌心的神经脉络,让他右手此生连握笔都无力。
一个庶子而已,屡次参考不中,即便右手被废,还有左手。
南淳熙不知用了何种手段,只能让高川穹即便右手被废,也只能忍声吞气,打碎牙齿混着血往肚子咽。
一朝天子一朝臣,文远候府靠军功封爵富贵的日子已然逝去,爵位传到如今的高家人手中,文远侯府中已是强弩之末,犯不着与荣昌伯作对。
文远候不想理会这件破事,反倒是高川穹派了人前来,恭恭敬敬想要劝说顾执,交出程拾一这个无足轻重的下人。
连门槛都没能迈进一步,被林峰一把扫把打了出去。
南淳熙来了两次顾府,经过修养和报复,目睹仇人惨状勉强抚平她的伤疤。
金枝玉叶的千金大小姐又恢复成原先众星捧月的娇俏灵动模样,一身浅绿色印花纱裙显得更加清新可人,像夏日潋滟青翠的绿荷。
她想与顾执亲近,特意提了亲手做的糕点,顾执也不抗拒,淡笑着接下。
南淳熙活泼灵动,总是话极多,顾执捻起茶青杯盖,淡淡抿一口,掩下心下不耐,听她话里话外不经意提到程拾一,眼里冷意更深。
“既然是我的手下救了淳熙”。
顾执微笑,“那便是恩情”。
南淳熙的笑意凝在嘴边,有些不可置信望着顾执,程拾一这种平民,即便是她有心回报,那也是赏赐,如何算恩情。
心高气傲的大小姐在顾执这里碰了个软钉子,很快负气带着侍从离开。
她一离开,顾执身体控制不住滑落,他弓着背猛烈咳嗽,手臂无力搭在桌上,身体颤抖如秋日高林吹落的簌簌落叶,脸颊因短暂缺氧变得绯红。
“主子”,林峰听到声响,急匆匆从院外赶来,“怎么又咳得这么严重”。
最近几日,林峰愁得头发都掉多了几根,“凌大人来了,现在在大厅,主子要见见吗?”。
“不要还是多歇息吧”。
顾执喝一口茶水,将喉腔内浓重的血腥咽下,他浓密的眼睫敛下,看不清情绪,“自然是要见的”。
凌疏白立身长立,一身墨色云纹长袍,腰封勾勒出一节劲瘦的腰肢,更称的得他肩宽腿长,眉眼深邃。
他似乎在观赏长案上的雕塑,见顾执走来,也只是微微侧身,“念安,你来了”。
“东宫一事,有损皇家威严,陛下勒令刑部侍郎全权负责,限期破案”。
“可惜当夜宾客如云,所有杀手又尽数自尽,无一活口,查起来难如登天”。
“但是还是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凌疏白紧蹙的眉心动了动,凌厉的视线在望向顾执时柔和不少,“那些杀手口腔内最后一颗牙齿皆缺失,用以□□腺”。
“而这种秘法,只有云衡国之人方知晓,恰恰凑巧的是,燕王驻守东南,而他一回京,云衡国便有了动作”。
“契阳族和云衡国来往密切,即便云衡国无人出席,可还是不可避免将怀疑引向契阳族人头上”。
“一切都刚刚好”。
顾执从他身旁经过,带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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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微风,“你来就是为了与我说这些吗?”。
“不止”,凌疏白语气生硬,他始终学不来婉转,文人曲曲绕绕,假意迎合的行事风格在他身上体现不出一分,就像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还有一事”。
“你与程拾一说,自己十五年前游历至淮扬一带,在一场大雪中偶然救下了她”,凌疏白脸色复杂,单刀直入提问,“可你从未离开过京城”。
“又怎会救下她”。
“是我骗了她”,顾执毫无被拆穿的慌张,他单手支着下巴,不以为意望向凌疏白,依旧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所以呢?”。
语气透着危险:“正直无邪,铁面无私的凌大人”。
“要告诉她吗?”。
“要告诉被我蒙骗的可怜人真相吗?”,顾执轻笑道,“我只不过同她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可程拾一并不觉得”,凌疏白眉心微微下陷,对他这番话很不理解,“她真心将你当做恩人来对待”。
所以才会那么不顾一切靠近。
“她不可能随意认下恩人,定是通过什么信物或回忆来确定,你……”。
“是你的那串铃铛”。
凌疏白愣怔住,太阳穴一突一突又开始胀痛,他直勾勾盯着顾执,过于专注的视线显得有些冷厉,“什么……”。
“是我从你那里拿走的那串铁铃铛”,生怕他听不清,顾执眼尾勾起,歪了歪头,再度重复一遍,“她以为铃铛是我的”。
“要告诉她吗?”,顾执面无表情望向他,面上毫无在意指尖死死扣住手腕上的木珠,力度大得要将木珠镶嵌进血肉里,“告诉她一切都是假的,让她离我远远的”。
“让所有人都离我而去,凌疏白,你不是有这个能力吗?赶走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根本无需手段与心思”。
凌疏白的胸腔不明显起伏,他压下脑部的胀痛,一步步朝顾执靠近,直到四方桌的一角将他的腰抵住,“你明知道我不会这么做……”。
“她知道吗?”。
顾执很轻笑一声,缓缓抬起眼眸,淡然望入凌疏白漆黑的眼眸,面无表情道“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那就是尚未得知”。
“你为何要这般做”。
“因为我厌恶她”,顾执眼里满是戏谑的笑意,脊背绷得很紧,声音冷冽“因为厌恶,所以想要戏弄,不行吗?”。
凌疏白看着他,只觉得熟悉。
小时候顾执养了一只鸟,是他在密不见天院子里唯一的玩伴,凌疏白偶尔来看他时,总能见到他远远望着笼子里的鸟。
那时凌疏白问他,为何总关着它,顾执那时候也是如今日一般说,我厌恶它,凭什么它能飞出去,而我只能困在院子里。
后来凌疏白发现,这只鸟的翅膀受了伤,无法飞翔,而院子里时常有一只野性难驯的野猫溜进来,几番差点咬伤那只鸟。
再后来顾执挨了一顿打,换了一个鸟笼。
小鸟很快痊愈后飞走了,小小的顾执还是那副冷酷无情的样子,只是死死捏住鸟笼,红着眼说自己果然最讨厌这只鸟。
讨厌它叽叽喳喳的叫声,讨厌它乱动和需要上药的翅膀,以及毫不犹豫的离开。
他还是没发现自己不是厌恶,只是喜欢得惶恐又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