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汝璋一看眼前这陌生的小姑娘,团面孔,短鼻梁,圆下颌,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直直朝他看过来,厚涂脂粉之下,掩饰不住一股孩童气息,一眼便看到额头上有个暗色疤痕,想到这小姑娘痴傻,在母家怕是不受待见,忍不住一股怜悯之意,浮上心头。
而薛灵儿眼神直望宋汝璋,心中也是暗暗品度,此人高鼻深目,长方面形,线条异常俊朗,论相貌确实生的好,似乎不在自己的皇帝夫君之下,只天生古板冷肃,周身一股寒浸浸的凛冽之气,实在令人忘而却步,也不知道小姑子灵越公主,并那些名门淑女们,是打算如何啃这块硬骨头。
她死后三年,加上生前两年,数年不见,这人本就古板不近人情,如今也不知为何事,越发的冷肃拒人千里之外了。
薛灵儿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喜服的袖子被人大力扯了一下,吓了一跳之余,才觉出秋香在对自己紧鼻瞪眼,拼命使眼色。
这才想起来,在薛怀家受到的千叮咛、万嘱咐,让傻新娘千方百计,留下宋大人。
这难办的事体。
京城的名门闺秀都办不到,叫一个傻姑娘如何办?薛灵儿忍不住张皇朝秋香一望,眼见秋香神情越发焦急凶狠,虽然薛贵妃不至于害怕,但终究不能暴露身份,于是硬着头皮站了起来,朝着宋大人怯怯地一望,叫了一声“夫君”。
这一声称呼,声音甚为微小,在婚房内却仿佛一声轻雷爆响。
薛灵儿一向自诩胆大包天,没有不敢为之事,却没想到,自己被这一声称呼,激得忽然羞红了脸,微微垂了头,转过脸去,头上粗劣凤冠的璎珞流苏一阵叮当脆响,总算有了几分新嫁娘的样子。
这才想到,自己前世虽然贵为皇妃,却从来用不上这等民间女子的称呼。
陌生,而又过于的亲昵了。
再说宋大人,穿着一身大红喜服,站在大红的婚房中,被各种披红挂绿的物件拥挤着,直如同坠入一个莫名其妙的梦中,被眼前的陌生小姑娘叫了一声“夫君”,倒是周身一冷,清醒过来。
于是定一定神,后退一步,摆了一摆手。
脸容分外的端肃,那一身凛冽寒气越发逼人,薛灵儿和秋香主仆两个,眼睁睁看着他,没敢动弹一步,在母家演练好的拉人袖子等诸般招数,忽然就使不出去。
清一清喉咙,宋大人先开了口,把正脸对着秋香,想是顾虑到新娘子心智不全,索性吩咐主事的大丫鬟。
“夫人既然进了门,某自然会善待照拂,只是,需要遵我三点要求。”
秋香屏息敛气,垂着眼听候吩咐,薛灵儿也感兴趣地睁大了眼。
“一、某对待夫人,以兄妹之礼,二人平日起居,互不相扰。”
秋香一听,心内一凉,心说家里老爷夫人的叮嘱算是白费了,这人一开口,就把路堵死了。
薛灵儿却心中暗乐,心中猜测中了一半,强行按捺住笑意,听了下去。
“二、某已经有正室夫人,完成大礼,不会再纳妾侍通房。”
秋香论性子,比那春香柔和得多,听到这句过于直白的话,还是被激红了半边面孔,这明摆着是绝了陪嫁大丫鬟的心思。至于纳妾与否,都是糊弄人的话,日后老夫人塞人进来,还有个不成的?
秋香不信的话,薛灵儿却信,她猜测的事情约等于全中。从此她可以安然独寝,高枕无忧,坐在监察御史正室夫人之位,为母家安国公府的冤屈倾尽全力。
“三、虽有夫妇名分,但某的卧房,需通传之后方可进入,某的书房,任何时候不可擅闯。夫人心性不全,为奴婢者要谨记,擅闯书房者,逐出。”
薛灵儿心中又是一乐,书房究竟有什么东西,擅闯者比犯了七出之条还厉害,这个书房,她闯定了。
宋大人宣布完自己的清规戒律,看秋香恭敬一一应下,对着薛灵儿微一躬身,以示打招呼告别,转身迈步,出了婚房的门,步伐方正如斯,一丝不乱。
薛灵儿目送着新郎官的高大身形,消失在拥挤的婚房之内,松了一口气。
她前世为贵妃,见过天家富贵,将门之女,一向有胆有识,冒险嫁前世的宿敌,也不出所料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却没想到,一番过程下来,也是一身薄薄的汗,湿透了里衣。
或许是那人的气场太强,让人情不自禁的心生畏惧。
秋香上前来,帮主子卸下钗环,虽然早就意料之中,也难免沮丧之意,何况听到婚房旁边的耳房之内,此刻忽然笑语喧哗。
丫鬟仆妇,本来按照喜事惯例,在耳房备水听候,准备侍奉新婚夫妇沐浴。但是按这门古怪的亲事而论,又人人心知肚明,这水怕是根本用不上。
故此,当宋大人进了新房的时候,耳房内窃窃私语,人人按耐不住兴奋之色,等到过不多时,听得宋大人从婚房里出来,走远,众人终于打开了憋闷已久的话匣子。
秋香听得耳房之内的声音,虽然听不清说些什么,但一个圆房大礼都成不了的新人,第二天必然成为全府上的笑柄,她们主仆以后的日子可想而知,她们陪嫁过来的丫鬟原本是府里的尖儿,落到这一步可真是……堵了路,又堵了心。
秋香手里整理着主子脱下来的嫁衣,眼泪打着转,袖子却被主子拉扯了一下。
秋香回头一看,三小姐自己洗干净了脸,换上了准备好的大红寝衣,显得比平时能干许多,一张小脸白生生的,大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亮,开口说话有板有眼:“秋香不用怕,以后跟着我,天天有肉吃。”
秋香一愣,一时也听不出来是孩子的胡话,还是什么,只觉得主子的眼神中,仿佛有一种陌生而异样的神彩,一闪而过。
薛灵儿一句话安抚住了丫鬟的情绪,利利落落的上床,合眼,安睡。
今日成婚的些许纷扰,跟她的前世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她还有许多大事要做。
第二日,敬茶。
婚房所在的院落,叫做悲寥轩,原本是一个不大的庭园,景致清幽,是宋大人最爱流连玩赏之处,是宋大人亲笔题字,如今阴差阳错娶了亲,就安置在这庭园内的房舍,与宋府其他几房隔开,也算是因新娘子心智不全,求个大家清静,眼不见心不烦之意。
成婚第二日清晨,因有敬茶大礼,悲寥轩附近,远远近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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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就有好热闹的奴仆丫鬟,前来观看这痴傻新娘,如何自己走出门去,厚着脸,向这高攀的婆家行礼。
论起年轻的家主宋大人,昨日,迎亲拜堂之礼,亲自前来走了半场,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可谁知,没等痴傻新娘露面是何等样的真容,宋大人倒先衣冠整肃,等在婚房门口了。
围观众人还来不及表达吃惊意外,被宋大人寒星冷电的目光一扫,赶忙缩了脖子,各自退去,等到众人瞩目的傻媳妇出门,悲寥轩内倒是空无一人,恢复了初秋的清幽气象。
薛灵儿一副民间新妇的装束,一出房门,就看到宋大人站在晨光熹微里,高大身形在院内最大的那颗梧桐树下,一双眼睛望向她,一如她前世做贵妃被他弹劾,她在梧桐宫召见他的样子,眼神清明深邃,不含丝毫喜怒。
待薛灵儿走到跟前,宋大人伸出宽大衣袖,薛灵儿把纤白素手轻轻搭在那绛色衣袖上,凛冽松竹气息缠绕了周身。
就这样跟着那一丝不乱的方正步伐,穿花拂柳,就见一个整肃的宽大院落来到眼前,这院落,坐落在整个宋府最中心,阳光普照,背靠宋府花园一个人工湖面,无疑是整个宋府最佳风水之地。在丫鬟推开漆黑发亮的正堂大门之前,薛灵儿忍不住仰面看看高悬在头顶的匾额,“春晖堂”三个烫底暗银大字,正是宋大人的亲笔。
一切都像薛灵儿在前世为贵妃所听到的那样,只不过今日亲眼所见了。
无论是这宋老夫人的院落居所,还是这高调但不失庄严的匾额,都在向世人宣告,宋府是诗礼之家,宋大人事母至孝,而宋大人的寡母谢氏,在宋大人的仕途,和整个宋氏家族的兴旺上,居功至伟。
搭着宋大人的衣袖,款步而入正堂,宽大高敞的堂屋,窗子挑的分外的高,外头吹来的风分外的凉爽,可地面上的光线也有几分阴暗。
跟安国公府的正堂,其实有三分像。
薛灵儿一时想起前生后世、母家的血海深仇,眼眶忍不住发酸,透过略微模糊的泪眼,看到堂屋两侧桌椅成行,满满坐着的,无非叔伯婶母,堂兄弟姐妹。
看来这短短的数年之内,整个宋氏家族,从西北苦寒之地的老家,全数搬迁到寸土寸金的京城,皆是由于宋汝璋一人之力。
这满满一堂屋的人,是如何看重和依仗这年轻的家主,前途无量的官员,可想而知。
这班亲戚族人,对自家家主有何等样的看重和依仗,现下看向这新嫁的傻媳妇的目光,就有何等样的复杂,饱含了好奇、审视、揶揄。诸般韵味,都是不解,不明白这么一个五品小官家的痴傻姑娘,怎么就拿下了这个人人摘不下的凤凰蛋。
薛灵儿如何不明白众人的心思,只是微垂着头装作不知,在前世,也曾在满堂嫔妃的注目下,走向龙凤座上的皇帝皇后,举行隆重的封妃大典,如今这阵势和目光的压迫感,真和那场面,有三分相似。
但这宋府正厅之中,路的尽头,最打眼、气场最强的,还得说是那居中端坐的宋老夫人。
薛灵儿心内暗暗品评,连前世的婆母,慈安皇太后,好似也比这位的面色和蔼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