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的雪还未化,夜空中洒落的月光照于雪上,映得院内十分亮堂。
陈远道本只是想远远地看一看陈素,待到她屋内的烛火熄灭后他再离开芳芸苑。
当那一直紧闭的房门被推开时,陈远道怔愣一瞬,搭于身前的手倏地握紧。
院内的烛火已经灭了,可陈远道还是瞧见了那双双眼通红的陈素。
瞧见她这副模样的陈远道欲上前去扶住近些日子受尽委屈的陈素,可却在对上她那双眼眸的那一瞬,收回了那双即将向前踏去的脚。
陈素推开门,如往常般恭敬地唤了眼前人一声父亲,强忍着心中的委屈与痛楚,缓步行至他的跟前。
仰头瞧向他时,那原本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不由得向下滑落,良久才颤着嗓音张口唤道:“父亲,袭白死了。”
袭白是陈远道亲自送到她院中的,是亲身伺候她的丫鬟,更是她自小的玩伴。
自小的玩伴死了,陈素自然是要伤心难过一番的。
只是,她的那滴泪哭的并不是袭白,而是那个只会处处对镜自言的陈素。
望着陈远道的陈素阖上双眸,深吸一口气,心中不断地唤着那个常常与她分享心事的陈素。
她若是还在该多好。
她若是瞧见这已然改变的开局该多好,她若可以接受这场新的开局,她若是选择留下来去走新的人生该多好。
她本可以亲手改变这荒唐的一生,可她再也无法出现了,而她也永远唤不到她了。
夜里寒风四起,陈远道扶着身形摇晃的陈素重新回到房间。
他瞧着眼前因袭白死去而伤心难过的陈素,心脏如同针扎一般。
若是他没有将袭白关于柴房,她会不会便不会逃跑,沦为乞丐,更不会被人当街射杀,他的昭珩也不会因她而伤心难过了。
可想再多已是无用。
她已经死了,所有的事情都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待陈素睡下之后,陈远道才离开芳芸苑。
回到玉林苑中时,梅漱玉一直站于门前等他。
她面上虽带着笑,可那笑却如鬼哭般难看。
梅漱玉如同往日一般行至陈远道身前,替他宽衣解带。
陈远道拦住她的动作,半晌后转身去了书房。
瞧着陈远道离去的身影,梅漱玉脸上的笑容瞬间散去,恨不得下一刻便冲去芳芸苑将陈素杀了。
她好后悔,后悔没有除掉陈素。
如今陈远道防着她,不愿她再接近陈素,她若再想要下手已万分困难。
陈远道的身影彻底于门外消失之后,梅漱玉才令欣兰关上房门,转身去休息。
于陈府中她不好对陈素下手,但她可以将陈素支出去。
不过近些日子陈素所遇祸事过多,陈远道多半不会再令陈素踏出府门半步,梅漱玉必须想个法子,令陈素不得不出去。
思来想去,梅漱玉倏然想到了陈素那早已致仕的外祖父云骞。
“欣兰,云丞相的寿辰是否要到了?”梅漱玉坐于榻上,抬手轻轻揉着太阳穴。
欣兰替梅漱玉放下床帘,细细思索着,片刻后才回道:“大概还有半月。”
“明日去为云丞相挑份寿礼,”梅漱玉褪下衣衫,躺于榻上,吩咐完才打着哈欠阖上了双眸,“顺便将这件事放出消息去,尤其是芳芸苑那边。”
听着梅漱玉这番话,欣兰眼睛一转,立即明白了梅漱玉此番话的意思,应下后便立即退了下去。
翌日府中又恢复了往日热闹的气氛,陈二姑娘同大公子今日休沐,未曾去学堂,梅漱玉令人准备了一桌好菜,为她的两个孩子补身体。
二姑娘陈秀盈年岁不高,但身材却较梅漱玉还圆润一些,但生得可爱。
大公子陈敬行不似陈秀盈那般贪嘴,自然不像陈秀盈那般圆润,但多少还是较同龄人要壮实一些。
“母亲,”用过午膳,陈秀盈才放下手中的碗筷,疑惑地偏头瞧向身侧的梅漱玉,“近些日子怎的没见袭白姐姐?”
梅漱玉闻声倏地沉下眼帘,忆起昨日陈远道回府后所言,下意识地同陈秀盈撒了谎,“她啊?回家去了。”
“母亲,您骗人!”陈秀盈倏地拧紧眉头,看向梅漱玉的神情严肃,“昨日女儿于学堂之时都听说了,袭白姐姐被人当街射杀,尸体已经被监察司的人带走了!”
“你听谁说的这些!”闻言,梅漱玉下意识地瞥了眼身侧伺候的欣兰,欣兰立即领命将陈敬行带着退了下去。
陈秀盈嘟囔道:“李家的三公子李年。”
“李家那个庶子?”梅漱玉闻言立即冷下脸来,“母亲不是同你说不要同这种卑贱之人所生的孩子相处吗?他们那群卑贱之人说的话也无须听,口中并无实话。”
“母亲,您这话便说得不对了,”陈秀盈见梅漱玉又在诋毁李年,这心中的怒意瞬间涌上心头,“学堂之中夫子常教导我们,人虽有高低贵贱之分,但都是人,做人最重要的就是不可随意轻视和诋毁他人!”
“如今你诋毁李年,就如同当年诋毁长姐一般!”
“女儿自幼便听您诋毁长姐,也曾对长姐多般陷害,出言诋毁……”陈秀盈心中憋着一口气,猩红着眼睛瞪向身侧的梅漱玉,“您自幼便同我与敬行讲,是长姐不愿亲近我们,故而疏远我们,可我瞧到的却是长姐一直被困于那个小院子中。”
“我们与长姐第一次出行便遇刺,是长姐挺身而出护于我们身前,若没有长姐,您怕是再也瞧不见我与敬行了。”
“可您却在我们回府之后,不由分说地将表姐关进了柴房,更是禁足于芳芸苑中。”
“长姐落水之后,您又不愿我们去瞧长姐。您明知那威远将军府的长子代卿并非良配,但您仍旧谋划着如何将长姐嫁进威远将军府。”
“您这般诋毁长姐,您究竟是在害怕什么?您是……”
陈秀盈后面的话还未说完,梅漱玉倏地向着陈秀盈的脸上甩了一巴掌,怒骂道:“不许你再于我跟前提你长姐!”
突然被扇了一记耳光的陈秀盈疼得失神片刻,良久才悠悠抬眸瞧向眼前这名陌生的母亲,“母亲。”
陈秀盈瞧着她倏地笑了声,泪水不自觉地由脸颊滑落,“原来……都是你的嫉妒心罢了。”
她限制她的交际,无非就是觉得她那不堪的交际污了她的名声。
她限制她探望她的长姐,无非就是因为她那些可怜的嫉妒心罢了。
“你!”
梅漱玉瞧着眼前处处同她针对的陈秀盈显得气得喘不过气来,良久才吐出一句,“滚!”
“滚啊!”梅漱玉见陈秀盈还没有动作,不由得又向着她张口吼了一句,“给我滚!”
瞧着眼前这近乎癫狂的母亲,陈秀盈不禁失笑,转而离开了玉林苑前堂。
离开玉林苑后,陈秀盈偷偷跑去了芳芸苑。
陈秀盈幼时常欺辱陈素。
自上次出行被陈素护于身下后,陈秀盈便转变了对陈素的态度,可却因着对母亲梅漱玉的恐惧而不敢亲近陈素,每次偷偷跑至芳芸苑时,她都只是远远地瞧上一眼,便转身离开了芳芸苑。
这次她依旧同往常一般来到了芳芸苑,依旧只是想着远远地瞧上一眼。
陈远道还未寻到合适的丫鬟送往芳芸苑伺候,如今孙婆子便于陈老太太院中与芳芸苑两头跑着。
孙婆子刚于芳芸苑的小厨房内取了药膳,一偏头便瞧见了那立于门外悄悄探头的陈二姑娘陈秀盈。
她只是淡淡地偏头瞧了她一眼,随即便端着药膳入了房内。
待孙婆子将药膳摆好后,陈素才入座。
孙婆子将来时瞧见陈二姑娘于房门外站着的事情告知陈素。
陈素舀汤的动作一顿,片刻后才张口道:“将她请进来吧。”
孙婆子领了命,退出房内。
刚踏入门外,陈二姑娘便躲了过去。
孙婆子知道陈二姑娘还在,她清了清嗓子,“二姑娘,大姑娘请你进门喝杯茶。”
“外面天冷,别冻着了,随老奴进屋吧,”孙婆子知道陈秀盈是因关心陈素才来的芳芸苑,她转身踏入院内,“到时候您受了风寒,受罪的还是大姑娘。”
听见这席话,原本躲在一处的陈秀盈探出了头,老老实实地跟着孙婆子进了芳芸苑。
孙婆子一回眸便瞧见了陈秀盈脸上的掌印,眉心微蹙,“二姑娘,您这脸……”
陈秀盈闻言瞬间捂上了那被扇了半巴掌的脸,拙劣地撒谎道:“早上觉得这半张脸被什么东西蜇了,便自己扇了一巴掌。”
孙婆子怎会瞧不出她那半张脸是怎么回事,她只叹了口气,随后将陈秀盈带进了房内。
待陈秀盈进入后,孙婆子关上房门,转而去了小厨房。
再度瞧见陈秀盈的陈素心中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
上一世陈秀盈于她母亲的教导下没少欺辱陈素,陈素以为陈秀盈同陈敬行都不喜她,没想到当她踏上那嫁给代卿的花轿之时,最舍不得让她走的人却是陈秀盈。
陈素嫁入威远将军府后,陈秀盈常找理由来往,那时的她以为她心悦代卿,就连代卿也是这般认为。
直至在一次代卿意图对陈秀盈图谋不轨时,陈秀盈抄起花盆便砸向了代卿的头。
瞧见这一幕的陈素怔愣片刻,她没有立即上前检查代卿的情况,而是立即上前关心陈秀盈有没有事,有没有受伤。
陈秀盈哭着摇头,良久才唤了一声“长姐”。
她说:“对不起。”
她在替她幼时所做之事而道歉。
陈素早已经不怪她了,她连忙将陈秀盈送出府,并告知她,千万不要将此事告知于任何人,并咬死她今日从未见过代卿。
“长姐……”
陈秀盈瞧着处处为她做打算的陈素不禁再度红了眼眸。
陈素只将她塞进马车内,嘱咐马夫立即带她离开,并告知她往后莫要再来威远将军府。
也是那一刻,陈素才得知,原来她多次往来威远将军府,是想为她撑腰,告诉代卿,她的长姐背后并不是空无一人。
那是陈素嫁入威远将军府后,感受到的第一抹柔情。
无论是之前的陈素还是现在的陈素,她都不会再怨恨陈秀盈。
“她打你了?”
瞧见陈秀盈那半边掌印的陈素倏地皱紧眉头。
陈秀盈正欲摇头说“没有”,但泪水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抽抽搭搭地哭泣出声。
“秀盈,”陈素伸手拂去陈秀盈的脸上的泪水,她不会安慰人,但知晓女人最是爱美,“别哭了,哭多了的话,可就不漂亮了。”
“长姐,我这样很丑吗?”陈素的这句话虽不中听,但很实用。
“丑,”陈素点头,“哭得真丑,还是笑着好看。”
但才刚受过委屈的人,她怎么能强迫她笑呢?
她这院中也没有什么可以给她消肿的东西,也没有可以遮蔽伤口的药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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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看看,她还真是贫穷。
半晌后,孙婆子端着一碗煮熟的鸡蛋进入屋内,放至桌上。
瞧见这鸡蛋的陈素怔愣片刻,抬眸对上孙婆子的目光后,瞬间明白了孙婆子的意思。
她朝着孙婆子点了点头,随即拿起一枚鸡蛋,剥了壳,轻轻地揉上陈秀盈的脸。
“疼吗?”陈素柔声问。
陈秀盈摇摇头,只抬眸望着眼前温柔似水的长姐。
明明她的长姐这般好,为什么母亲却要她与弟弟远离长姐呢?
陈秀盈疑惑不解。
鸡蛋消肿只能暂时减轻陈秀盈脸上巴掌的印记,但是不能完全消除。
陈素心疼地瞧着眼前的陈秀盈,将剥了壳的鸡蛋放置一侧,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陈秀盈。
仔细瞧瞧陈秀盈出落地也确实出息,怪不得代卿会忍不住对陈秀盈动手。
瞧着此时的陈秀盈,陈素的脑海中不由得想起曾经的她被醒来后的代卿凌辱的画面。
如同家妓。
可怜、可悲。
陈秀盈于陈素的院中逗留了许久才离去,离开前,她依依不舍地瞧着陈素。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她看她的眼神,像是见她的最后一面。
待陈秀盈离开后,孙婆子带着宁城的信快步走进了屋内。
“大姑娘,是宁城云府的信。”
听到“宁城云府”这几个字眼的陈素迅速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迅速接过孙婆子寄来的信。
上一世陈素落水恢复后不久便嫁入了威远将军府,她的外祖父云骞在前往参加婚宴的途中遇袭惨死,尸骨无存。
如今她并未嫁入云府,这所有的一切是否便可以改变了?
陈素一字一句地读着信中的话语,云骞还是如同往年一般问她过得怎样,有没有想她,想不想于宁城小住一段时间。
瞧着信中的字样,陈素不由得再度湿了眼眶。
这一次的落泪于她而言不再是伪装,而是那真切地,属于心底的情绪。
感受到这股情绪的陈素下意识地抬手抚上心口,温声询问:“你想去吗?”
询问的话语刚落,心脏顿时剧烈地跳动起来,她在同她讲,她想去。
“好,那我们便去。”
陈素盘算着日子,赶到宁城后不久恰巧是她外祖父的六十大寿,她可以在那里住很长很长的时间。
阖上信件后,陈素并没有立即写回信,而是转而询问孙婆子,“父亲可回来了?”
孙婆子道:“老爷今晚估计会晚些。”
陈素点点头,转而将这封信收入了化妆匣内。
那化妆匣内的信件都是她一封封收好的,她将这一封也放了进去,心里期待着她有朝一日能够回来……回来瞧一瞧这已被改变的世界。
陈素并未等到陈远道回府,她早早地歇息下了,等着第二日亲自去寻一趟陈远道。
天刚蒙蒙亮陈素便换好了衣衫,整理好发髻之后去正堂寻陈远道。
陈远道刚用完膳食准备出府,见陈素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昭珩。”
这是陈素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亲自来寻他,陈远道的心中不由得涌上一股暖意。
寻到陈远道的陈素恭敬地向陈远道行礼,柔声唤了眼前人一声“父亲”。
陈远道应声,见陈素的眼眸中亮着为难的目光,片刻后主动张口问她,“你可是有事要同我说?”
“女儿……”陈素垂下眼帘,咬着唇,片刻后才继续道:“想去宁城为外祖父庆祝生辰,女儿已经许久未曾见过外祖父了,女儿很想他。”
闻言,陈远道的眼眸中闪过片刻失落。
自云锦去世之后,陈远道与他这位丈人便减少了来往,二人之间唯一的联系便只剩下了这个女儿。
仔细想想,他这位丈人今年应当六十岁了。
六十大寿,应当备一份厚礼才是。
只是他近日朝中事务繁忙,恐脱不开身,若不然他还能亲自陪同陈素走一趟。
自那日袭白于望都城内被贼人当街射杀之后,城中百姓惶恐不安,恐是前朝乱党复苏。
这段时日陈素总是能招惹上这些祸事,陈远道不放心她一人前去。
“容为父考虑考虑。”陈远道抬手拍了拍陈素的肩头,良久才道:“你外祖父六十大寿确实应当前去,贺寿礼这边为父会帮你准备好,但怎么去,如何去,仍需为父要仔细想想,好安排妥当。”
陈素明白陈远道心中的顾虑,只朝着他点点头,轻声“嗯”了声,随即将陈远道送出了府门。
待陈远道的车马离开府门后,陈素才转身回向府内,一抬眸便瞧见了那同样准备出远门的梅漱玉。
梅漱玉怎样都是她名义上的母亲,瞧见梅漱玉的陈素温声唤了一声“母亲”,随即转身踏入了府内。
回府以后,陈素开始收拾衣裳,可她的衣裳多为女子样式,出行总是不方便。
思酌良久,陈素唤来孙婆子,将攒下的银两递于孙婆子,求她帮忙置办两身男子样式的衣衫。
孙婆子奇怪地瞧着陈素,正欲张口问她置办这些作甚。
“扮成男子模样出城,行动总归方便一些。”陈素叹息一声,瞧着孙婆子的眼神带着些许委屈,“到时候到了宁城好给外祖父一份惊喜,毕竟我们已经许多年没见了……我想让他悄悄我恣意潇洒的样子,而并非如今这般苦大仇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