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是一个人与生俱来难以逃避的本能。
对怀栀而言,她花了足够长的时间才能够坦然直面这种本能,毕竟,一个人嫉妒起来的嘴脸,真的不太好看。
承认自己没有那么美好良善,也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的。
***
成平七年的春天到来时,帝京里一如既往的富贵锦绣。
三月初二是定国公夫人的生辰,是以这日京中最热闹的地方当属定国公府,毕竟,以定国公薛琮如今在朝中独掌大权的声威以及一手扶持小皇帝登基的无上功劳,薛家这煊煊赫赫的显贵与尊荣,也得称得上一句理所应当。
于是,定国公后院中这唯一一位颇受爱重的发妻,自然也成为了人人追捧讨好的尊贵人物。
此时的国公府外满是络绎不绝的车马人流,入眼皆是公侯勋贵与锦绣华服,一派喜庆之色的氛围里,外面许多专门来瞧热闹的闲人们不免要聊上几句。
“这国公府,当真是权势风头一时无二啊!”
“为国公夫人庆生,这个场面也不算大,也就是这两年薛家低调了些,要是前几年的话,但凡薛家办个什么宴会,这前后两条街都堵得满满当当,放眼望去,登门的个顶个的全是朝中重臣……”
“确实如此,话说,如今普天之下,除了宫里那位太后娘娘,恐怕就属这位夫人最炙手可热了。”
“那可不,听说这位夫人喜好奇花异草,你看今日入府的这些寿礼,哪个不是投其所好!”
“说起来,比起什么奇花异草,我还是更好奇外面那个传言,听说北蛮王庭献上的那顶前朝后冠,如今在国公夫人手里?”
“什么,不是说这传言是假的吗?”
“假的?我看未必,俗话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为了拉拢定国公扶持陛下,一件首饰而已,纵然再珍贵再有意义,太后娘娘也并非舍不得,毕竟,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
“啧啧,你们这些人消息不灵通啊,真要说舍的话,娘娘和那位大人之间,说不好是谁吃亏占便宜呢……”
“你小子又有什么灵便消息,快说来听听!”
……
这些含着戏谑之意的窃窃私语与外间各色言谈的热闹,只是今日繁华喧闹场景下一朵微不足道的水花,影响不了定国公府内女主人的心情。
作为今日万众瞩目众星捧月的主角,沈怀栀从早起伊始,心情就十分不错。
即便这时候本该在府中为她的生辰宴增光添彩的男主人根本不见踪影。
沈怀栀成婚十几年的丈夫,那位年纪轻轻就战功彪炳身居高位的定国公薛琮,今日一大早便被小皇帝宣召入宫,日上中天时依旧不见回返,一副十分忙碌可能要错过妻子生辰宴的架势。
不过她本人看起来似乎并不太在意。
“前两天清晖园那边回话说,那些从南边寻来的优质粮种试种情况很不错,早先撒下的种子也顺利发芽,生长情况格外喜人……”
“听起来都是好消息。”因着今日生辰宴华服加身气质格外端庄优雅的沈怀栀微微笑了笑,口中却说着与这锦绣富贵南辕北辙的庸俗琐碎事,“花园里那块我让人专门辟出来用以培育各色新种的田地,今年也有许多幼苗顺利发芽长成,看情况长势极好,若是贸贸然移栽的话,还真是让人有些担心呢。”
话虽是这么说,但只看眼神,就知道这人显然是主意颇正不容人置喙的。
春日的定国公府,到处是生机勃勃惹人喜爱的青翠绿意。
此时,国公府外人流如织,府内也是笙歌鼎沸,丝竹之声绕梁不绝,觥筹交错间男宾女客们俱是笑语盈盈。
宴会正酣时,宫中来人,代表太后娘娘送来赏赐,正是前段时间坊间热议许久的前朝凤冠。
这顶属于前朝皇后的九龙九凤冠确实足够尊贵足够美丽,无论是口衔珠滴的金龙与点翠金凤,还是冠上镶嵌的数不清的光华璀璨的珍珠与宝石,其富丽堂皇之象,看到的人无不被打动。
是以,这份赏赐甫一出现,就俘获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在座的女客们,看着凤冠的眼神更是异彩连连。
因为这顶凤冠的尊贵与美丽,被赏赐的沈怀栀瞬间引来许多羡慕与嫉妒,而她那份欣然笑纳的姿态,更是让无数人恨不得以身相代。
然而,在艳羡嫉妒的同时,席间有些夫人也默契的交换着一些彼此才心知肚明的微妙眼神。
因为这份微妙,此时她们便格外关注沈怀栀的一举一动。
她们仔细盯着她的神色与眼神,生怕放过一丝一毫的不妥,似乎极力想从她脸上看出些勉强与不虞来,然而,最终却只能失望气馁的按下无数微妙心思。
毕竟,沈怀栀那张脸上,除了再完美不过的端庄优雅与大方气度,再无其他。
于是,纵使不甘心,也得承认她这副假面戴得完美,而且,或许是过于完美了,似乎当真能让人从她那张漂亮出挑的脸上看出几分情真意切的笑意来。
沐浴在各色视线中的沈怀栀,心底一片平静。
她看着那顶漂亮的凤冠,心想,这确实是那位太后娘娘居高临下的施恩与赏赐,但也不见得没有炫耀示威与打压的意思。
君不见,今日这场生辰宴中最重要的另一个主角,始终不曾出现。
宴席依旧热闹,但所有人言笑晏晏的背后,是只有自己心知肚明的各色心思。
戏楼上,专门从江南请来的戏班子唱得圆满热闹,戏台下,人人笑意盈盈嘴甜如蜜,好一派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融洽之景。
坐在上首的沈怀栀忍不住挑了下眉,看,这就是帝京,从古至今都是同一种景致,一如她们这些京中贵妇们千篇一律的矫饰人生。
年少时候,这是她最厌恶的生活,谁料多年后,最终选择这种生活的,却是她自己,甚至于,她似乎还活成了虚伪之中的佼佼者,令人不得不感叹一句物是人非。
宴席过半,有些腻烦的沈怀栀中途退了场,但是在场众人任谁都不会对她多言一字半句,这便是权势带来的优容与底气。
春光正好的花园里,假山凉亭上,沈怀栀举目远望,正好可以看见大半皇宫景象。
她问身旁人,“冬娘,宫中有说国公何时回来吗?”
冬娘摇了摇头,姿容清丽的右脸上那块伤疤在阳光下格外显眼,“暂时还未,不过夫人不必心急,您总归是能得偿所愿的。”
闻言,沈怀栀笑了下,神情有些无奈,“我的冬娘啊,如今普天之下,怕是只有你会愿意这么说这么想了。”
“其他人如何我不在乎,”冬娘道,神情和话语一般坚定,“在我心里,夫人的想法和意愿才是最重要的,任谁都比不上。”
这话听起来实在是让人心情愉悦,怀栀露出几分真切笑意,“好吧,果然我们冬娘,是最好的。”
和那个人一样的好。
***
人至中年的沈怀栀,是朝堂内那位呼风唤雨大权在握的定国公的原配发妻,帝京之内再风光不过的一位贵妇。
外人眼里,她的生活是极其圆满自在的,夫君位高权重,给她带来无限荣光,家宅后院清净,没有姬妾争宠烦心,一双儿女懂事优秀,家庭和睦,亲缘顺遂,更别提所到之处皆是他人的低头讨好与谄媚逢迎,可谓是四角俱全,事事顺心如意。
但凡事总有两面,光鲜亮丽的背后,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于她自己而言,这样的生活却称不上喜欢。
至于不喜欢的原因——
“没想到娘娘居然真的把凤冠赐给她了?当真是大度。”
“一个凤冠而已,再好看也不过是死物,只要娘娘想要,那位大人怕是能再寻十个八个回来,有什么好可惜的。”
“说的也是,如今除了这些名头和死物,她也守不住什么了。”
“就是说啊,还什么恩爱非常情深似海,也就拿来哄哄那些不知情的人罢了,至于定国公真正看中的女人是谁,咱们这些人谁不知道呢!”
“啧啧,不过大家顾着颜面你好我好的一起做场戏罢了,真要当真了,那可真成大笑话了。”
“是啊,你瞧瞧,现在这场面还不够可笑吗,她过生辰,大人都在宫里陪娘娘呢,也就只剩面上这点光鲜了……”
“唉,我想起当年她痴恋薛琮非君不嫁的旧事了,再对比如今,当真是让人唏嘘。”
“有什么好唏嘘的,就算是做摆设,如今也够风光了,换多少人都上赶着乐意呢!”
……
明媚阳光下,那些窃窃私语低嘲暗笑随着春风飘过来,掀起一片绿海涟漪。
怀栀坐在亭中,不紧不慢的摆弄着腰间的玉佩,面上不见丝毫芥蒂,看起来半点不在意自己成为他人口中嘲弄取笑的话题。
“夫人,”冬娘突然出声道,“这边光线不好,不如换个地方赏景吧。”
“何必呢,”怀栀笑看她,“我又不在意。”
她视线落在下面相携离开的几位夫人身上,轻声道,“冬娘你说,她们明知道这里不是说闲话的好地方,有被人发现触怒我的风险,却偏偏就是按捺不住心思,非要故意在府里说这些闲话,说不得还打着让我亲耳听到的主意,你说,这是为什么?”
“无非是嫉妒罢了,”冬娘冷冷道,“夫人这些年,被人嫉妒中伤的还少吗?”
“是啊,嫉妒……”怀栀叹了口气,突然轻笑出声,“她们不过是太嫉妒了而已。”
因为嫉妒,所以千方百计费尽心思的想要刺破她这张看起来完美的假面,想要看她痛苦,看她出丑,看她崩溃,这所有一切的恶意,无非是源于根植在本性之中无法自控的嫉妒本能罢了。
沈怀栀得承认,她这半生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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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其他许多人来,确实好得出奇。
出身名门世家,父亲是封疆大吏,年少时如愿嫁了自己心仪之人,成亲后夫妻相敬如宾,顺利得了一双儿女,如今人至中年,权势傍身,无病无灾无烦恼,看起来当真是再好不过的一段人生了,是个人都得生出几分羡慕嫉妒之情。
不过,这也只是外人眼里的好罢了。
对怀栀而言,她自幼与父母分离,养在祖父母膝下,温情虽有几分,却不够浓厚,亲缘上远不及养在双亲身边的一对弟妹,是以生命中亲情寡淡。
待到了花嫁之年,喜欢上薛琮这个门当户对的天之骄子,天真烂漫时心仪他的沉稳自持,到后来才觉出那是清冷寡情与铁石心肠。
在她的丈夫薛琮眼里,他们这对夫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完美的政治联姻,所以相敬如宾也就够了,他对她最大的期望,也不过是希望她成为一个不会给他添麻烦的贤妻良母贤内助。
因而,年少的她想要两情相悦时,吝啬的他不会给出更多,经年之后,当她终于明白何为婚姻如愿成为对方期望中的贤妻良母时,他终于肯动凡心肯情根深种,不过也不是对她,而是对那位深宫之中年纪轻轻就守寡的太后娘娘。
要知道,当年亟待登基的皇子那么多,最终薛琮选择了云妃所出的七皇子,焉知这其中没有几分真情,再看这几年,薛琮在前朝一力扶持小皇帝,两人一个固守后宫一个定鼎前朝,任谁来看,都能觉出几分心有灵犀与情深意重来。
于是,任沈怀栀人前再风光无限,背地里中伤鄙薄她的风言酸语都不曾少过半句,她变成了帝京女眷圈子里大家心知肚明的一个笑话,被人羡慕嫉妒的同时,也被怜悯嘲笑。
春风吹过来几片花瓣,拂过脸颊带来微微痒意。
怀栀闭上眼,呼吸间是淡淡的桃花香气,或许是今日大事将成,她莫名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些曾经在心里横亘许久的难以释怀的愤怒与委屈。
那时候她多信任他啊,只可惜,薛琮给她的回报,是让当年那个满腔豪言壮志信誓旦旦的姑娘变成一个笑话,让他相敬如宾的妻子再不复曾经。
怀栀得承认,从过去到现在,无论时间过去多久经受多少磨砺,她骨子里某些东西都从不曾变过。
或许她曾经被嫉妒与憎恨裹挟过,险些变成一个自己都不愿意承认面对的丑陋之人,但幸好,她总有那么两分好运气,能及时从泥潭深渊中脱身。
薛琮有和他一起赏梅的太后娘娘,而她,窗前也有一棵属于自己的海棠树。
***
宴席结束后的傍晚,怀栀坐在临窗的榻上赏花。
院中那株海棠树正值花期,盛开得热烈,重重叠叠的重瓣花朵缀在枝头,是明艳喧嚣的艳红色,她喜欢这样灼灼盛放的花,虽然在许多人眼里,它美得普通又庸俗。
年少时,弟妹的院中就有这样一棵母亲亲手种下的海棠树,而现在她的院子里也有一棵,怀栀对此很是心满意足。
因为有了这棵海棠树,所以怀栀不再恨薛琮,甚至于,她开始理解他,赞同他,最后成为了另一个他。
只是,这样的他们却是不能再作为夫妻继续走下去的。
于是,在成平七年她三十二岁生辰这日,她为自己准备了一份最好最合适的生辰礼——
一份和离书。
等薛琮从宫中归来,她就可着手同他一起结束眼前这段味同嚼蜡的婚姻与人生。
窗外晚风吹拂而过,带着微微的冷意,有些沁凉湿润的风送来了如丝如线的春雨。
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的声响催生几分困意,神思散漫的怀栀,想起了许多年前的旧事。
恍惚中,仿佛有旧日话语响在耳边。
“嫁给他,你当真不后悔?”
“别人待你苛刻,你便更要珍惜自己,否则岂不是让那些人如意?”
“说来可笑,我心中确实有一桩意难平……”
“怀栀,珍重。”
……
淅沥沥雨声里,怀栀仿佛看到了年少时尚且稚嫩的她。
年轻的姑娘一腔天真孤勇,以为自己努力就能得到想要的,以为真心是能换来真心的,以为自己能够抓住她这一生都祈求渴望的真情,但偏偏,她的天真与孤勇都是不合时宜的,付诸给了错的那个人。
然而,除了后悔与改正之外,错误从来没有重来的机会。
是以,就算是梦也好,怀栀是真的想尝一次,迷途知返的滋味。
外间春雨渐大,急促的雨声里,是侍女通报薛琮回府的声音,熟悉的脚步声逐渐接近,等了一天有些疲倦的怀栀想起放在妆奁中的和离书,微微困顿的闭上了眼睛。
既然她等的人已经回来了,何妨小憩过后,再与他谈。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哗啦啦雨声中,怀栀彻底陷入了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