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这不是没把我送去么。”凌玦摊开双手,半点不见慌张。
虞巍略显浑浊的双眼中,射出一道城府极深的打量,“户部来查账的人应当还没走,此时将你送去也还来得及。”
凌玦无所谓地笑了笑,“然后呢,您好不容易赚到手的银子,还没在怀里捂热乎呢,不仅要被收回去不说,顾王爷那等睚眦必报之人,难道不会觉得你是我的同谋而迁怒?您虞家这多年的基业,只怕也会毁于一旦了。”
虞巍冷冷看着她,“你倒是早就算计好了,将我拉到你将沉的船上堵你的窟窿,如今我也湿了袍角,便是我再不愿意,也不得不帮你这一把了。”
“前辈这么说就有些生分了,”凌玦神色颇为坦然,“在商言商嘛,这生意又不是我逼您做的,是您看到有利可图,才愿意同我结这个伴,哪有什么算计不算计的。”
虞巍一时哑然。
她说的没错,自己确实是眼拙,小瞧了这个丫头,本以为她是某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出身,毕竟出手阔绰,怀里一掏就是十几个金锭,想来家里也不缺钱花。
自己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自然知道这些小姑娘家家的在想些什么,无非是自以为天赋秉异,又自认不比男儿差,所以想要出来闯荡一二证明自己。
正好自己手里也确实缺这么点现银,想来自己这些年见过的人比她走过的路还多,也不至于被一个小丫头忽悠了去。
谁曾想一时不察,竟上了条贼船,这会儿还真是骑虎难下了。
半晌,虞巍自嘲般冷笑了声,“我虞巍自恃聪明,玩了一辈子的鹰,没想到竟被你这雏鹰啄了眼。”
“这笔生意于您而言也是天降甘霖,”凌玦轻啧了声,语调轻快,“哪有这么贴心的鹰啊,分明是喜鹊才对。”
片刻,虞巍轻叹了声,语气倒是少了几分紧绷,“事到如今,你待如何?”
凌玦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要看前辈还要不要送我去王府了。”
“去什么王府,户部查账,我们木材行又没有错账,哪里又要惊动摄政王呢。”
虞巍面上一片坦然,全然不见刚才的针锋相对,“既然你如今分得了利钱,凭你的个性,想必也不会将钱捏在手里吧。”
“同前辈还没认识两天呢,您就已经这么了解我了,”凌玦含笑抚掌,“凭前辈的个性,应当也想看看我接下来要去转投哪家商行,您也好分一杯羹吧。”
虞巍淡然回道:“我既担了风险,自然要求几分富贵。”
凌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时却没有说话。
虞巍被他盯得有些不耐,“怎的,你这小丫头还不愿意?”
“晚辈自然愿意,只是不知前辈愿不愿意。”凌玦的眼波微转,笑得别有深意。
虞巍忽生出一丝警惕,“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凌玦略略抬起眉梢,“前辈要将木材从南边的深山运进宁都,若用车马走陆路,价格颇高又极为耗时,自然是要经运河走水路的,对吧?”
“不假。”虞巍心头一动,也大概猜到了她的打算。
凌玦唇边的笑意更深,“那前辈既然能顺利运送这么些年的木材,定是有自己的船队,同漕帮的关系,应当还不错吧?”
虞巍闻言先是一愣,接着眸中闪过几分惊疑,最后定在眼中的情绪,掺杂着眸中认命般的自嘲。
“我果然还是小瞧了你,你所图谋的,果然不止是我这个木材行而已。”
*
摄政王府。
“王爷,属下今日去虞氏木材行查探了。”侍卫跪在书案前,烛火映照下,高耸的立柱在他的背上投下一片阴影。
顾珩目光一斜,“如何?可有查到什么可疑之处?”
侍卫的头埋得更低了些,“回王爷的话,属下此前派人在那门口盯了几日,今日又借着户部之名去查了他们的账册,确实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们最近唯一的一笔生意,就是为王府提供木材,每日进出的,只有他们的几个伙计。”
“即便你露出了王府的令牌,他们也没有任何破绽?”顾珩反问。
侍卫回道:“回王爷,确实没有,那木材行的东家是个老妇,行商几十年,在宁都中也算有几分名头的商人,今日她也在铺子里,还特地出面同属下说明,他们木材行从未在账上作假少缴税银,户部若要查,向前数十年的账本都能放心拿出来供官府查看,极为坦荡。”
顾珩的视线有些涣散,暖黄的灯火,也掩不住他面上的黑沉。
也许事情真就这么简单,这木材行能存入刻有王府铭文的金锭,只是因为最近这笔生意而已,其中并没有什么隐秘。
是他想得太多了吗?可他偏偏不愿意相信,线索明明已经指向了这里,怎么能就这样断了呢?
“王爷?”侍卫轻唤了声。
“罢了,”顾珩不耐地皱了皱眉,“你先下去吧。”
那侍卫犹豫了片刻,又拱了拱手,“王爷,属下还有一事……”
“说。”顾珩冷道。
侍卫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回王爷,属下今日去查探虞氏木材行之时,发现身后一直有探子尾随。”
“什么人这么大胆?”顾珩的眸光也是一紧,“可有将那人抓回来问话?”
“回王爷,属下万万不敢。”侍卫却埋下身去叩了个头。
顾珩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神色有些异样,“是宫里的人?”
“是,”侍卫根本不敢抬头,“属下发现有人尾随之后,便另派了人手去查探,发现那人带着宫里的令牌,应当是——”
他没有敢说出口,那尾随之人究竟是谁的人手。
沉默了半晌,顾珩沉沉道:“我知道了,此事你做的不错,以后若发现有宫里的人暗中相随,也千万不要声张,回来禀报便是。”
“属下明白。”
待侍卫离开后,顾珩定定望着摇曳的烛火,一时有些出神。
自从府邸被烧毁后,他一心想要寻回那逃跑的宋鱼儿,确实是有些忽略了宫钰,也忽略了他们将至的婚事。
宫钰应当也察觉到了他的疏忽,可她却不主动来问,而是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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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派出了人手来跟踪他的人。
他们二人竟互相防备至此了。
意识到这一点,顾珩猛地打了个寒颤。
这些年来,他那么思念宫钰,甚至不惜找一个和她相貌相差无几的宋鱼儿回府,日日望着她暂时麻痹自己。
可事到如今,宫钰回到宁都即将同他成亲,那碍事的宋鱼儿又恰到好处地消失了,明明一切正向着他期待的方向发展,他却莫名觉得每件事都脱离了他的掌控。
顾珩不得不承认,宫钰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对他百般依恋的公主,而他,似乎对这场婚事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期待了。
翌日。
顾珩一大早便入了宫。他身为摄政王,替幼帝暂理朝中事务,出入宫禁自然不需提前求得皇帝的首肯。
宫中的人见到他,倒是比见到皇帝更恭敬几分。
他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凤鸣殿。
此时殿门紧闭,想是宫钰还未起身。守在门外的宫人见他前来颇有些意外,神色皆是一震,随即一个宫人敲了敲殿门,“殿下,王爷来了。”
顾珩没来得及阻拦,他知道宫钰向来贪睡,自己多等上一刻也无妨,可既然宫人已经将她唤起,倒也罢了。
他亦对着殿内唤了声:“钰儿,是我,今日来的突然,扰了你的清梦了。”
门内没有人回话,只能远远听到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穿衣时布料摩擦的动静。
但是很快,便隐隐约约地传来了说话声,毕竟在内间,又隔了殿门,听不太真切。
可顾珩的耳力比旁人要尖,他听出了里面有其他人的声音。
男人的声音。
不是内侍尖锐刺耳的嗓音,而是低沉的、真正的,男人的声音。
顾珩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守在殿外的宫人见到自己这般震惊,还特地通报了一声,生怕自己一来闯进去似的。
他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像是暂时浸入了水中,呼吸都变得凝滞起来。
他下意识上前,推开了殿门。
宫人即便有心,也不敢当真上前阻拦当朝摄政王,只能无力地又向殿内唤了声:“殿下,王爷进来了。”
顾珩觉得脚下踩不在实处,每走一步,都仿若在泥淖中缓缓下沉。
他害怕着什么,同时又在期待着什么。
而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害怕和期待的,似是同一种东西。
十四步,他终于来到了寝殿的内间。
殿内燃烧着檀香作为炭火,暖香烘人,此时宫钰仅着里衣坐在床沿,肩上斜斜披着一件外袍。
男子的外袍。
而在她的床边脚踏旁,正跪着个年轻的男人,对着顾珩恭顺行了一礼。
“草民见过摄政王。”
宫钰掩唇打了个呵欠,懒懒道:“第一次见面,抬起头来,让摄政王看看吧。”
那男人极为听她的话,闻言果然缓缓抬起了头。
顾珩同那人的目光相接,呼吸倏地一滞。
——他居然和自己有七八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