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桂枝儿一声轻叹。
“哎,这是小女的夫君入伍前留下的。”桂枝儿面露思念,委屈道,“也不知他现在何方。”
每当需要人背锅的时候,桂枝儿就不免想起,自己还是个有妇之夫。
夫君生死未卜,再问就不太礼貌了。
谢鸢怔住,一袭湖蓝色长袍依旧风姿优雅,表情却悄然凝固。
当桂枝儿详细阐述她对头春茶的兴趣时,柳千金也在白鹭洲岛闲逛。
楚淮河蜿蜒贯穿东西,沿途的湖心岛、河湾浅滩、口岸码头,均热闹繁华。
这里是中原地带首屈一指的销金窟,仅次于江南杭京。
别的不论,光是那烟笼寒水、绮靡浮华的景致,以及两岸一幢幢河房,就足以令人着迷了。
“列位看官请上楼,鱼龙曼延、入马腹舞,今晚有最好的天竺幻术!”
伴随着歌姬黄鹂般的揽客声,漂浮在空中的祥瑞大鱼,突然变成一条蜿蜒长龙。
“哗啦。”机关折叠,长龙腾云驾雾,点亮夜空。
柳千金屏住呼吸,被从未见过的奇幻表演深深震撼。
岛上瓦舍不论规模大小,俱都粉饰着雕栏画槛,点缀着珠帘琐窗。
在红灯笼的映照下,车水马龙不歇,人声鼎沸。
“要不跟桂小娘子商量一下,让奴家在楚淮多逗留一段时间。”柳千金暗自琢磨着。
比起跟桂枝儿去京城开店,独具一格的勾栏瓦舍和精彩绝伦的新奇表演更令她神往。
柳千金的手指在发尾绕了个圈。
“没想到真离了邀月楼,却又有些怀念。”她哂笑。
或许是撕毁了卖身契,就一并把不堪的过往遗忘了。
忘记饿肚子时的眼泪婆娑,忘记苦练下腰、踢腿和吊嗓子的艰辛,也忘记被揩油时遭遇的屈辱。
自我保护的本能,使得她留在脑海内的,仅有美好回忆。
花开数朵,各表一枝。
时下春雷乍动,惊醒了蛰虫。来自北境的书生举子们,纷纷忙于参加文社集会,以求扬名。
同时,桂枝儿前往白鹭洲的频次愈发密集。
而另一边,暗探加急递送的秘信,终于抵达镇北中心府城。
偏远的流放地此刻正雨雪翻飞,冰碴子砸向想冒头的春笋,也给屋外行人的面庞带来撕裂般痛楚。
苍灰色为主基调的府衙,尚且离不开炭火。
火苗跃动,发出轻微噼啪声。
男子褪下沾染雨雪的银鼠皮袄,交给身后寸步不离的管家。他忍住咳嗽,腰腹旧伤隐隐作痛。
早春的天气说变就变,风寒来得猝不及防。
知府大人抚了抚腰间吊坠,心下略安。
“刘老爷的家眷都安置妥当了?”他声音沙哑,额头有些发热。
“主子您放心。”大管家微微欠身,温声道,“以接家人来北境团圆的名目,把留在京城的夫人和孩子们都处理好了。”
男子点点头,不再多言。
风寒让他的思绪仿佛被一层雾气所笼罩,朦胧迷乱。年后公务繁忙,尤其是还要应对税费改革难题。
难有闲心考量杂事。
刘老爷的家眷,就属于无伤大雅的小事。
男子回想起,那位新任知府和路引上笔绘的一样,面圆无须,眼睛不大,一团和气。
大概如鹰隼般得小眼睛极易聚光,所以在楚淮客船上,他一眼就瞄准了不该看的人。
一个饱受厌弃的被贬官员,在流放途中,抓住了或许能让自己官复原职的惊天秘密,自然不肯放弃。
“那刘善渊想要告密,死得罪有应得。”管家奉上热茶,为主人驱寒暖身。
“您虽冒名替他上任了,家眷留在京城终究是个隐患,现在总算可以安心了。”话语背后透着一股狠厉。
男子盯着榉木书格上的菩提树摆件,不置可否。
书案上展开的舆图还未收起,仔细看,便能发现饱受厌弃的镇北府虽人口稀少,但却占了大梁国土面积接近四分之一。
只因苦寒落后,官员避之不及。
现今朝廷奸佞当道,且外有边境之患,内有朝野之争。与永靖年间的万民乐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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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然不同。
倘若北境物产丰、民心齐,未必不能以一隅之地,抗衡上国。
“桂小娘子后院的陶土温室,可拆解明白了?”男子收回思绪,着眼现实问题。
他还记得,寒冬腊月曾尝过一碗毛豆丝瓜汤。
“已遣能工巧匠仿造数十座,只等待比验成果。”管家恭敬回道。
忽的又想起暗探递来秘信,急忙传唤。
千里奔袭的驼衣侍从俯身行礼,姿态谦卑地举起信件。
男子素手拆开信封,脸色由严肃转为柔和。
他反复读了几遍,仿佛想透过薄薄的纸张,看到远方人的面容。
“最后划掉的这句,写的是什么?”他语气不变,但管家一听便知暗藏欢愉。
“小娘子写信时避开了我等。”驼衣侍从补充道,“属下斗胆猜测,是关心主上的话语。”
男子白皙的指尖捏紧信笺,按出几分绯红。
他嘴唇轻扬,转瞬间笑意内敛,复归淡然姿态,仿佛方才从未笑过。
矜严消尽,只剩温柔。
管家在他身侧无奈地闭了闭眼。
“也许是骂您拦着她的进京路呢。”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惧于主子威严,不敢吐露分毫。
果然,女子的魅力来自于男子的想象力。
“另外,小娘子还托我等给不少人带信。”驼衣侍从恭顺地陈述道,而后一一列出收信人姓名。
男子并不反驳,唯在听到其中有栾小将军时,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扔掉!”
目似寒潭,声线冰冷。
管家闻言,脸上愁绪与滑稽交织。
看来凌河县那帮兵痞,偷偷称呼小将军夫人一事,主子着实在意。
但他仍旧不忘职责,提醒道:“主子,老奴还是担忧,咱们放任桂小娘子进京,会不会……”
“她这么聪明,早晚会猜到我的身份。”男子轻笑,“既然到楚淮了,就让船帮留点破绽给她。”
看她得知真相后,是惶恐不安,还是装聋作哑。
男子饶有趣味地搁下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