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好奇心起
    见到来人,周蕴文肉眼可见地高兴了不少。他似乎等急了,一见到高叔就赶紧把东西拿出来,二人相互禀明姓氏后,周蕴文便道,“高司理,这东西能当多少?”

    高叔看着他手里那支钢笔,有些疑惑:难不成这人还真是来当东西的?

    他顺势接过,先开笔帽,又拆开笔身检查一番,“这是好东西啊。德国1910年造,是个老古董了。看成色,是先生的爱屋。可想要要当?任何东西进了当铺,可都得砍一半的价。”

    周蕴文并不在乎,“你说个价。”

    高叔抓过他的手来,要在袖子内写字。周蕴文刚被吓了一跳就反应过来,见他手法老道也放了一半的心,随即道,“那你开当票吧。”

    但他并不着急把钢笔给他,只是三指并用把玩着,余光里却紧紧盯着那高司理的每一步动作。

    高司理也不着急拿东西,而是先开了旁边的栅门,进了屏风对面的柜台。他一手去拿砚台,另一只手全凭肌肉记忆往另一边装着当票的斗柜前抽取。却不想抽了个空。

    “这是怎么回事?”高司理一脸错愕——道贤做事心细,每每斗柜内的当票剩下三分之一时便会赶紧补齐,而今晚怎么一张当票都没有了?他眉头一皱,转而又换上一副谦逊笑颜来,“邹先生不好意思,当票没了,我这就去后面取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高司理已经准备借口跑路了。

    然而面前的路却被人堵死了,周蕴文站在他面前,正好将堂上挂着的电灯挡在身后。被拉伸扩大的影子整个笼罩在高司理的身上,高司理当即觉得不妙,一手推开他就要往外跑。

    无奈动作已被周蕴文先一步猜到,他反手钳住高司理,正欲开口,忽然被人打断。只见后门被人撞开,刚才一脸憨厚的伙计脸上横肉抖动,举着手枪对着周蕴文,“把他放开!”

    周蕴文的神情很复杂,他眉头微皱地望着这个去而复返的伙计,似乎有些费解,“你们挺有意思。还是你们定了规矩,绝不许丢下同伴跑路?”

    “你到底是哪里派来的?!你的目的是什么?!你把袁子怎么了?!”

    道贤步步紧逼。

    周蕴文那只一只放在衣兜里的手陡然伸了出来,道贤还以为他要使阴招,下意识就是一躲,然后才看清,周蕴文的手在冷白的灯光下摊开,一枚小小的金属管躺在其中,上面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我是从地狱来的,不然怎么把你同伴的东西送过来?”

    周蕴文放了高司理,经过刚才的试探,可以基本确定这店的司理就是他,毕竟肌肉不会骗人。方才一个人等在外头的时候,周蕴文并没有闲着。那伙计离开匆忙,并没有锁上柜台旁边的栅门,于是周蕴文顺势走进去抽走了全部的当票。这样就可以观察一会儿司理出现后是否会记得当票的位置。

    万一狸猫换太子,来了个假司理,没有当票提示,一般也不知道该从哪里找当票来写。若真是假的,那周蕴文就把钢笔当了,自己亦可全身而退。

    不过幸好,他刚才看的真切,这高司理伸手就往空斗柜里摸。不会有假。

    “这是?”高司理当即拿过金属管,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周蕴文脸色也沉重了起来,他道,“还能是什么。一个二十岁左右的中国男人,一个三十左右的俄国人。那个俄国人还藏在火车站的杂物间,你们最好尽快去接。另一个……已经死了。”

    周蕴文指指这个金属管,“我无意跟他接触,他偷偷将这个给我,让我送过来。如今我送来了,也该走了。当然,你们放心,我会买今天最早的一班车去北平,不会泄密的。”

    “您这说的是哪里话,多亏了您的慷慨相助,我们怎么可能怀疑您会泄密呢?”高司理赶紧道,“邹先生,这个东西太重要,不是我这个级别可以看的。这样,前面太不安全,不如您同我们道后院,咱们从长计议。”

    周蕴文却摆摆手,意外与那个袁子产生交际,动了恻忍之心以身犯险帮他,不过是为了一腔对同胞的同情之心。其余的,他不想再沾上了。于是仍旧拒绝。

    高司理见状,叹了口气也不再强行挽留。

    周蕴文方才将那一打当票放回了木桌上,高司理拿过一张,顺手就用他的钢笔填了一张当票,用钢笔夹着递给他——

    “邹先生,您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没齿难忘。这样,如果以后有什么事,就拿这张当票来找我,我们必定尽心竭力。当然,希望您一路顺风,永远都用不上。”

    他的态度让周蕴文感到很舒服,难得露出一丝笑来。他接过当票,十分客气地冲高司理和那伙计点头致意后转身离开。

    *

    完事之后的时间有些尴尬,周蕴文也累了,虽然离天亮也没几个小时了,但他还是在附近找了家小旅馆住了进去。

    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周蕴文神清气爽。醒来还不忘叫伙计抬了桶热水并一身新衣服,把自己从头到脚收拾了一遍。这才干爽出了门去,却不想火车站警卫森严。周蕴文没有依然靠近,而是靠在路边听两个黄包车夫说话。其中一个说起昨天的枪战来,东北人都爱唠嗑,说起场面更是天花乱坠,夸大其词的同时却也生动,听得另外一个更是不住地啧啧称奇。

    要不是周蕴文当时就在现场,只怕也听得一愣一愣的。可不知为何,他听得憋屈,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那股无名火烧着他的五脏六腑,迟迟不肯熄灭。

    这趟听墙角也不算一无所获,很快周蕴文就得知了火车站被封了的消息。奉军下了死命令,近期除了货车和军方用车,经停的火车一律奉行只进不出的原则。

    周蕴文无可奈何,却并不紧张。反正奉军搜的又不是他,于是回那小旅店又续了费,另请伙计给留守平大的肖定倾拍了封电报,报上就简短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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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事晚归”。于是就这么安心住下了。

    *

    困在奉天的日子不算无聊,因为周蕴文本身就不是爱热闹的人。只需要手边有一堆书,他便可以窝在房间里三五日不出来。不过一些学术性的书刊不好租,他也不像让太多人知道自己并没离开奉天,于是只好来者不拒,经常每天一早就去报刊买回一堆杂志报纸来。

    他对满篇的新格律诗没什么兴趣,还是更偏爱小说。他常去的那家店新来的一套俄国陀翁的书来,周蕴文之前在德国就看过。如今无聊,又借回来看。

    这次倒多亏了大部头,等他再次从房间出来时,才惊觉竟然已经是1927年的最后一天了。

    他没想到自己会在奉天度过。

    而奉天的大街小巷俨然一副辞旧迎新的红火景象,周蕴文抱着一堆书去还的路上紧急避让了好几个放炮的小孩,还没没防住,让炮把他的大衣给燎了个洞。

    就连他常去的书店,门口也挂上了两轮红灯笼,店门口的青石砖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鞭炮残屑。像极了一片红色的海洋。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周蕴文的心也不可自抑地热络起来。与此同时,与街上成双成对、亦或是全家抱着年货一齐出动的旅人而言,他显得有些过分形单影只了。

    周蕴文忽然想,不知道这时候,杜杳月在做什么呢?

    她今年要如何过?往年呢,又是如何度过?

    对杜杳月无知无觉的好奇是从那日,奉天监狱,她一双眸子被泪水洗得发亮却仍固执地不肯服输,告诉他会给他收尸的那一刻开始的。从此之后,他经常会想到她,尤其是当自己感到困惑时总会首先想到,如果这件事是杜杳月正在经历,那她会如何做?

    以至于越想越好奇,越好奇越想,想到迫不及待,想到忍无可忍,想到期望下一秒钟能见到她。

    于是提出研学,提出把第一站就定在奉天,绕了这么大圈,费了这么多的功夫才终于得以再次见到她。

    他本以为见一面这种情况就会得到缓解,却没想到适得其反,这感觉反而愈演愈烈。周蕴文经过严格而周密的思考,认为这一切都源于他对杜杳月的崇拜和感恩之情。

    她救过他一次,却不肯给他报答的机会。

    想他周蕴文才高行洁、知恩图报,怎么可能面对恩人佯装无事发生?就算她口口声声说不需要,但她说是客气,他做是人格,周蕴文早已暗自在心里下定决心,一定要对她好。这是他做人的根本,同其他那些狭隘的男女之情有着本质的区别!

    于是乎,最近这段日子周蕴文反而坦然接受了这种时刻对杜杳月感到好奇的情绪,并与之和平共处起来。

    所以,杜杳月,现在在干什么呢?有和朋友们一起放炮吗?有做什么好吃的吗?还有......有想起过我吗?

    周蕴文心里忽然有了主意——他要去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