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老爷也不知道关东军的两个首领为什么会这时候忽然前来。
但他晓得杜家近日来的所作所为，必然已经成为关东军的眼中钉肉中刺，当即不动声色，指挥下人来带走杜老爷。
“老兄，近日招待不周，你先去忙你的，咱们兄弟俩改日再聚。”
然而日本人却不愿意，杜老爷刚走两步，只见竹内就伸出武士刀拦住了他的去路。
为首的正是关东军奉天部队司令吉田，吉田冷笑着刮了周大老爷一眼，慢吞吞道，“周先生，您还有亲戚姓杜吗？”
周大老爷心头一沉——显然，今天他们就是冲着杜老爷来的。
可如今一溜关东兵手持武器紧紧盯着，周杜二人无果，只好又折返回来，先稳住日本人再寻找机会开遁。
吉田慢条斯理地坐在上座，周大老爷屁都不敢放一个还不忘指挥下人倒茶，一扭头就被杜老爷给瞪了一眼。
“这位应该就是杜仲和杜先生了吧？”到底是日本人，尽管深谙中国礼数，可做起来总是怪莫怪样。吉田狭长的眼睛宛如在麻袋上割了两条缝，又道，“早就听说杜先生是法岭大儒，今日一见，果然一身文人风骨。”
杜仲和冷笑一声，尽管看到了周大老爷冲他挤眉弄眼，但并不搭腔。
吉田仍不恼，索性开门见山，邀请道，“我们关东军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为的就是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帮助东三省、法岭发展进步。但没想到法岭人民愚昧至斯，非常不配合......”
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地点在桌面上，一下一下，有节奏的敲击声像是威胁的鼓点，“总是害的我们被迫采取强硬手段，这传出去，对我大日本帝国的形象很不利啊。”
人怎么能这么无耻？
杜老爷气的手抖，忍了又忍问，“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吉田笑起来，脸上横肉愈发挤占得他那两条缝眼没了生存空间，“对于文化人，我们是很敬仰的。更何况杜先生是法岭很有头脸的人，今天中午我们已在司令部设宴款待，如今专程前来邀请杜先生一同......”
“不好意思，鄙人今晚没空。”
日本人此举是摆明了要向法岭表示他杜仲和已经当汉奸了。
杜仲和梗着脖子，穿着长衫的样子跟严阵以待的日军比起来有些落后滑稽，然而却始终不肯松口。甚至他不屑于编出任何一句借口来搪塞。
反倒是周大老爷比他还着急，赶紧道，“杜兄近来身子不好，都和老中医约好......”
话音未落，竹内却冷不丁拔出枪来，对着屋内一个小丫鬟就是一枪。
“明明！”
周大老爷喊了她名字一声，而那名叫明明的丫鬟却是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睁着眼倒在血泊里。
而竹内像是摔碎一件瓷器般无所谓，紧接着还冒着烟的枪口对上另一个端着茶盏的小丫鬟。那丫鬟登时抖如筛糠，当即就跪下来，几乎要晕倒。
可她这幅模样反而讨好了竹内，让他愈发兴奋起来，他嘴角竟然勾起笑来，食指已经打在扳机上又玩心大起。
他在心里慢条斯理地想：好好珍惜你人生里的最后几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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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你们去。”
杜仲和忽然开口，他叹了口气——那丫头看着还没他家杳月丫头大呢。
他按住周大老爷伸过来暗示的手，露出一张中国父辈惯有的朴实宽厚的笑容，“不过是一顿饭而已，不碍事。不过吉田司令，请容我整理整理，再同您一道赴宴可否？”
吉田欣然同意。
*
周家下人登门来取杜老爷那套织锦真丝长衫时，杜夫人愣住了。
过了很久，她才如刚听懂般仓皇的站起来，对旁边的二儿媳妇道，“斯静，来帮我找找。”
婆媳二人进了卧室。
斯静从柜子伸出掏出那件被红纸精致包裹着的长衫，有些疑惑，“娘，爹是不是跟周家谈的不错？怎么想着把这衣服都找出来了？”
杜夫人摸着那层喜庆整齐、没有一丝多余折痕的红纸——那是杳月大婚时杜老爷穿的，也是最为金贵的料子。
他平生最爱五柳先生，常拿自己的日子以“种豆南山”自比，是而只穿了那一次后便受进了柜子里，不舍得再穿。若非寻常日子是绝对不会拿来穿的。
而今他忽然叫人来取，只说明一件事......
泪水宛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在红纸、衣料上，晕出层叠水渍，吓了旁边的斯静一跳，一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杜夫人道，“把衣服拿出来熨熨，仔细不能有一点闪失。你爹这个人要强，不能有一点闪失的。今儿......是你爹的大日子。”
话毕，她再没了一丝支撑的力气，踉跄坐在一旁休息，只能看着斯静将长衫熨好，自己再拿来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眼底满是眷恋不舍。
终于杜夫人点了点头，把眼泪擦个干净，在斯静的搀扶下努力站起来，出门将那长衫送了出去。
*
杜老爷收拾一新，同日本人一道儿坐上车。
明显有意为之，这一路上，车速极慢，车窗打开。
全法岭的人都能看到，杜家老爷杜仲和正坐在日本人的副驾驶座上。
其立场昭然若揭。
街道旁、窗户里，不少居民聚在一起望着他，时不时交头接耳者，脸色都不太好。
而杜老爷坐在车内怡然自得，他的手指触及到胸口上的一处水渍。真丝是不能用水洗的，不然便会留下难以消解的痕迹。而这样的初级错误，杜家上上下下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犯。
所以——
泪痕之下，他的心脏强有力地跳动着。
杜老爷摩挲着，嘴角无意识地噙着一丝淡然的笑来。
而这笑意落在万千民众眼中却又有了另外一层含义。他几乎可以听到远处人们的骂声。
车子驶向闹市区，那里有座法禅寺，是唐代的产物。
里面的菩萨眉眼细长，宽肩细腰，从前每逢年节，都垂下丰润的面庞，宝相庄严地望着他们杜家敬供香火，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周遭民房商铺鳞次栉比，这地界也是法岭县的中心。
有人趁乱朝他砸臭鸡蛋。
鸡蛋炸开，昂贵的料子沾满了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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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的污秽。杜老爷眉头微皱，眼底是止不住的可惜。
竹内骂了一句，当即停下车就要下去抓人，却被杜仲和拦下。
杜仲和道，“竹内将军何必跟升斗小民置气？你们今天的用意，我杜某人已了解，如今也乖乖跟你们坐在一起了。如今路过法禅寺，被人泼了脏水，或许是菩萨显灵。不如让我下去祭拜一二以示诚心，如此也算心安理得。”
竹内看了一眼吉田，见他点点头，这才放行。
杜仲和下了车，尽管周遭众人仍是各干各的事，但他仍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他知道，那是无数尚有血性的中国人的目光。
吉田百无聊赖地望着他的背影走神，也就一瞬间，忽然，杜仲和转过身来冲着法岭县的百姓们振臂高呼道——
“乡亲们！如今山河破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如奋起抵抗，我五千余年涛涛历史故土，决不能拱手让人，不可重现靖康之耻！”
“今日！仲和以身证道，是为坚定中国之有血性之人之决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杜仲和是喝着法岭的水长大的，生是法岭人，死是法岭鬼，绝不能做他人走狗！绝不！”
“砰——！”
一声利落的枪响，周围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
最后一眼是染了鲜血的天。
“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
杜仲和倒在血泊之中，生理性地抽搐着。而吉田推开车门，转着枪一步一步走上来时，发现他的嘴还在动，似乎在说什么。
他蹲下来，俯身侧耳倾听，喃喃道，“说的什么啊，好吵.....”
杜仲和的目光已经虚焦，他断断续续道，“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
忽然！
他竟然挺起身来，而吉田大叫了一声捂住耳朵，潺潺血迹从他指缝间成股流出——他的耳朵竟然被杜仲和一口咬掉了！
慌乱间，杜仲和却顿如回光返照一般大笑起来，高喊道，“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八嘎呀路！”
而拐角处，一脸疲惫、瘦脱了相的杳月抱着罐子刚停下步伐，意识已被鼎沸人声吸引，她无意识地仰起头来，目光顺着人群看了过去——
只见法禅寺的高台前，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后仰躺而去，而胸前正喷出一大股鲜血来，紧接着，那个倒在一旁的男人站起来，随即又是一枪，正中她父亲的额头。
而血泊之中，泪痕下的那颗心脏，终是不再跳动了。
*
——这是梦吗？
——如果是梦，那她是不是已经死了才会做如此恐怖的噩梦？
杳月身形一晃，幸亏被旁边一个人扶住，“小姐，你还好吗？”
她费力地看看身边那个年轻人，他文质彬彬的，戴着一副圆圆的眼睛，看着有和周蕴文相似的气质。
杳月知道，单凭她现在的状态，是走不会家了，于是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袖道，“先生，帮帮我！”
*
与此同时，群情激奋的人群中，周大老爷狠狠地砸向车门，低吼了一声，“狗日的，不管了，老子要跟这帮日本人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