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厌他
    百香楼踞于永宁街畔,乃长安城中商衢之一。街侧店铺林立,飞檐悬灯串串,红彤彤若展身欲翔的火龙。

    当下,雨已停歇。

    百香楼处城中,唯戌时开放,一时辰后,夜禁起。

    王絮只剩一个时辰。

    她心中隐隐生起一种预感,今日归去之后,恐有诸多事情将要发生。

    或许结局非她身死,便是他人罹祸。

    断不可因一时之宠,而误终身之路。

    她要亲手及时止损。

    前方蓦地传来一阵喧闹之声,硬生生地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这百香楼,可有比南王世子新纳的那美妾还要更加动人的美人呐?牡丹花下死——”

    “嘿!京城之中谁人不知我百香楼的名号?我百香楼的姑娘,绝不可能卖身与你!”

    “哼!什么破百香楼,我看呐,这里的丫头都是杀人嫌犯,有男人愿意碰你们就该乐得找不着北了。”

    中年男人立于门口,气得满脸通红:“怕不是打着卖艺的幌子——”

    店东家站在台阶之上,年约四旬,身着深绿衣衫。

    她停下了招徕顾客的举动,眼睛眯成一条细缝:“诗赋、歌吟、琴弈、书画。此乃我百香楼之艺,岂是你这凡俗之人所能领略?”

    “赶紧走赶紧走!别在这脏了我百香楼的地儿!”

    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众人纷纷向那男人投去异样的目光。

    近日,街头巷尾的路人将那南王暴毙案传得沸沸扬扬,可谓是有鼻子有眼。

    据传闻所言,南王世子新纳了一位绝世美人为妾,谁料这竟引发了一场风波。

    原来,世子此前在百香楼有个旧相好,听闻世子纳妾后,醋意大发,竟下毒毒死了南王。

    这传言越传越离谱,有人说那旧相好是因爱生恨,不甘被世子抛弃,故而痛下杀手;也有人猜测她是受了他人指使,背后隐藏着更深的阴谋。

    一时间,人们在茶余饭后皆议论纷纷,各种猜测纷至沓来,层出不穷。

    然而真相却依旧如雾里看花,扑朔迷离。

    男人猛地向前一步,作势就要往里闯,嘴里还叫嚷着:“你不让我看,我还非要看。今日我倒要瞧瞧你这百香楼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呵呵。”

    店东家冷笑一声。

    刹那间,立在门口的两个身材魁梧的守卫如猛虎扑食一般一拥而上。

    却在这时,忽地有人争身而上。

    他手掌稍宽,指节纤长,那手如灵蛇般绕至男子身后,眨眼间便将其手脚反绑,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紧接着,那人身子稍稍一转,一脚踹向他的后背。

    这一脚力量十足,鞋底与他的后背接触的瞬间,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他吃痛地“哼”了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双腿一软,膝盖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我要报官!仗势欺人,店大欺客!”

    男人涨红了脸,声嘶力竭地喊道。

    “唰”的一声,折扇开展,陆系舟摇扇轻笑,抬起一指,指向街对面。

    只见灯影重重之下,官衙林立,高大庄重。

    “仗势欺人?”

    他半俯下身:“谁在包庇杀人犯?你猜猜,百香楼背后之人是谁?”

    男人早听说了些传言,此刻吓得抖如筛糠,陆系舟一松手,男人灰溜溜地钻进人群,引得一阵哄笑。

    前方湖泊边站了个伶仃地身影。

    他匆匆走过去,那人挡了他一下,他登时羞怒:“你这卖肉的小白脸,竟敢挡老子的路!

    剑刃“噌”地一声出鞘,寒光闪烁,直直地映出他布满冷汗的脸。

    “没杀过猪。”青年双指在剑锋上擦过,目光平静如水,“前几日杀人刚从牢里放出来。”

    他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惊恐与慌乱:“你……”

    “别怕。”他道:“这里人太多了,我只是有话跟你说。”

    周煜凝眸望向站在人群中的王絮。

    她围着新绿披风,拔却冗余发钗,头上仅余一银色步摇,于月色之下泛出粼粼光晕。

    她静立于一袭青衣的徐载盈身畔,二人仿若一对璧人。

    “世子纳的可不是美妾,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是是是……”

    男人满心无奈,欲哭无泪。

    他实在不知怎会碰上这么个疯子。所幸那悬在脖颈处的剑稍稍移开了几寸,他如获大赦,脚底生烟,正要拔腿逃跑——

    “复述一遍。”

    “世子……”

    他强忍着屈辱,抬眼间却见一人穿花拂柳般而来。

    那人一身的水迹,显然是淋了一场雨,不住小口喘息,似乎是在匆忙赶路之后的气息未匀。

    “欺负平民百姓算什么本事?”

    来人握紧了剑柄,硬生生地将剑往下挪开。

    崔莳也心生怪异之感,周煜竟顺着他的力道,松了手。

    “他亵慢你的‘挚友’。”

    “什么?”

    崔莳也顿时松手,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眼瞅着剑刃又贴了上来,男人咬牙切齿道:“小人,小人从未认得什么女人……除了家中老母,无甚女子与小人交往,何来‘亵慢’一说。”

    周煜收回剑,挑了挑眉:“果然。”

    似乎只是为了说这一句“果然”,他斜睨一眼那男人:“还不快滚。”

    那男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人群中。

    崔莳也皱眉道:“你在耍我。”

    周煜说他认识王絮,且要带他去看一场好戏,地点就在百香楼。当即命人备下马车,架势要走。

    崔莳也心中疑窦丛生,岂会轻信于他。

    仅因他人空口几句妄言便信以为真,那自己岂不成了不仁不义之徒。

    他在凉亭里待了一刻,想了许多。

    若是周煜蓄意刁难王絮,将她带至百花楼。而己若不至,那王絮岂不是一人孤立无援。

    周煜一个纨绔子弟。

    不知王絮遭遇何种困境,或受人欺辱,或遭人算计,皆未可知。

    想到这里,他再也坐不住了,匆匆起身赶来。

    由于时间紧迫,还未及回家备下车马,僮仆只得撑着伞,主仆二人就这样在雨中疾行,走了一个时辰,两人俱淋得很是狼狈。

    “我是不是在耍你,进去一看便知。”

    崔莳也气极反笑,面眉头紧蹙,一甩衣袖,当即转身就要离开。

    周煜好整以暇地看他:“你不进去,我可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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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一道进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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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宽敞的大厅内,一人一张桌案,围了一张舞台,有一女子提起八角琉璃灯,正款款起舞。

    灯壁之上,绘有斑斓图案,她裙裾舞动,明暗流转间,花鸟鱼虫从壁上跳跃而出,跃于她裙摆之上。

    王絮细看了她几眼。

    进屋后,徐载盈的目光多次在这舞女身上停留。

    “听阿母说,几位今日英勇不凡,小女子星来特来侍奉,愿能为公子解去些许疲惫。”

    一人走来欠身行礼,腰间系着一条浅蓝色的丝带,圈住罗银线编织的团花纹粉裳。

    王絮一指台上人:“这人是?”

    “前几日招进来的姑娘,嫣娘,今夜是她初登场的日子。”

    星来为三人各斟上一盏酒,取过一旁的琵琶,落于垫上,调试数下琴弦,随后开始弹奏。

    她轻声问道:“三位贵客,可觉得舒服些了?”

    星来不仅能歌善舞,还精通诗词书画,与王絮谈论起来,头头是道,见解独到。

    陆系舟放下杯盏,肩膀向后收,抬起下巴。

    “想不到你竟读了许多书。”

    这话没点名是谁,王絮话锋一转:“若我赎你,你可愿意?”

    星来当即摇头:“谢娘子好意。”

    王絮目光殷切:“‘自由’一物,最为可贵,你若愿意,从今往后,不必再学这些侍候人的物什。”

    星来行了个礼:

    “于我而言,荣华富贵不过南柯一梦,我心归处,即是自由,往后我或许寻个良人嫁了,或许在百香楼做教习师傅。”

    继而,她又微微垂眸,轻声说道:“可当下,我心所向,就是这平静的生活,为人奴婢也好,星来不愿离去。”

    “夫人,你这身份适应的挺快的。”

    陆系舟漫不经心地抬眸,屈起指节,徐徐地一下一下轻敲木案:“这么快就学会对她人指手画脚了。”

    王絮端起酒盏,饮了一大口,杯盏空了,又斟满,颊上染上一层微醺的红。

    “不要贪杯。”

    这道音色有些幽徐,像是夹着冰茬的水在溪边淙淙流过。

    叩响木案的“哒哒”声停了瞬。

    陆系舟移眸至徐载盈一侧,晒笑:“你也爱指手画脚?”

    徐载盈鸦青长睫下眸中淌过些许涟漪,被遮在阴影里,像是深海的鱼,一眨眼,就游得远远的。

    王絮执酒盏的手微颤,敞开的披风下,露出上衫,胸襟处真丝织的锦缎勾线松垮,里衬暗红未消。

    血迹已非初时的鲜红,转而暗沉,似经时光夺去部分生机,呈近乎干涸的褐色。

    像一把淌血的刀锋,剜着他的心。

    胸襟在颈部的下缘,大略于锁骨之位。

    尖刃瞬间便可切入肌肤,殷红的鲜血会如决堤之水般喷涌而出。

    此后,每一次呼吸,每一个细微举动,皆会加剧伤口疼痛与出血之状。

    人的生命,真如风中残烛,脆弱易逝。

    当时,他一剑刺向她,要是没及时松手,她会死,会死得很疼,很痛苦。

    在王絮眼中,他才是个从天而降的恶人吧?

    他自我中心的“善意”,忽视她意愿的强加,他自诩尊重于人,实则骨子里仍带着高人一等的姿态。

    想来想去,徐载盈觉得,她大抵是厌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