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岑青
    崔莳也循着来时路,绕回客厅门槛处。方欲往西回廊而去,忽见一女子,臂间夹一套衣裙,双手各提一桶水,径向西回廊而去。

    他趋步上前,帮忙提起一桶。

    “你住在何处?”

    她倒也不扭捏,落落大方道:“谢公子,西边首间。”

    崔莳也怔了一下。

    王絮不就住在第一间,难道他将东边误听为西边,王絮是东边第一间?

    他在西一间放下水,绕回东边,于第一间叩门,出来的人是一个壮实大汉。他复走回西边。

    在西一间门口犹豫了一刻,还是抬臂敲了门。

    屋内蓦地传出一声清越女声。

    “谁?”

    她的声音有些幽涩。

    是王絮。

    崔莳也瞬时僵住,不知如何向她解释自己在此处的缘由。

    良久,他双唇抿成一线。

    屋内传来水声滴答,崔莳也心中一紧,正欲推门之际,门径自打开。

    “崔莳也?”

    王絮见是他,手里动作一停。

    她捏着一块棉布巾,头发包于布里,绞干水分。顷刻之间,四溢的玫瑰香笼住了他。

    崔莳也心重重地跳了下。

    两个字从齿间不带思考跃出。

    “你怎么在这?”

    她身着涧石蓝锦缎长袍,濡湿发梢淌下大颗珠线,发尾处无意间沾了枚玫瑰花瓣。

    她面颊像是澄莹的玫瑰露,逐渐由红转棕。

    崔莳也只觉食了一匙玫瑰露,遍体生凉。

    他下意识转动手腕,可团扇他放在了小僮手里,抬起衣袖,遮住双眸,羞惭地转过头去。

    男女授受不亲。

    崔莳也冷不丁冒出一句话:“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青砖围墙上,青年对出口型,唇齿间捻了这句,反复琢磨。

    他身后是静寂的永宁街畔。

    灯光幽微,投向铺开的水面,转为银与黑相融的河流。

    周煜坐在围墙上,绿瓦一片压着一片,像鱼鳞一样紧密排列。他手捏着一块瓦,掰碎在手心,雨后潮湿泥土气息顺着指甲盖攀上鼻尖。

    他叉起腿,脸靠近手肘支在膝头,眸光自站在廊吾下的青年移开。

    崔莳也,好一个无趣之人。

    除却二人阴差阳错于回廊间错过此节,其余诸事都甚是无聊。

    为何不上去吓王絮一跳呢?

    若换作是他,定会躲在廊柱之下,待她出来,以剑抵住她的下巴,再道:“大叫的话你便死定了。”

    周煜抬起左手,先是“叮”的一声,短暂停顿后,又是“当”的一响。

    手腕之上,红绳滑落至臂肘处,串好的铃铛响了两下。在月光下,不复初时明艳,些许丝线微松。

    “真是……折磨人。”

    没兴趣再看,他跳下了围墙。

    百香楼大门上挂着一块木牌,上书“夜禁,暂歇”。更夫敲打锣鼓,高声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门缝透出的灯光如同闪烁的微弱星火,映亮岑安的双眸,他在台阶上踱了两步。

    一个玄衫青年携剑,一步一步趋近他。

    他平静道:“周世子,夜深露重,多加衣物。”

    周煜停下脚步:“你不拦我?”

    “周世子消息灵通,我等岂敢拦你,你也是为父报仇心切。想来便是陛下,亦不会加以阻拦。”

    岑安倒不惧他入内。

    百香楼外被围得严严实实,一旦有任何异动,锦衣卫便会即刻出手。

    周煜垂眸盯着自己衣摆处的褶皱:“陆系舟也一并来了?我要见他。烦岑大人为我开路。”

    岑安皱眉道:“属下有要紧事。”

    “岑安大人,你既接了陛下命令,彻查我父亲一案,又负责保护我。我如今并非对你下命令,而是协助你查案。”

    “不过,你若不听从我,恐生变故,届时你为官之路或许会横生枝节,你当思量清楚。”

    岑安微微一怔,一向玩世不恭的周世子,何时说起话来,软硬兼施了?

    陛下一直对南王存有谋反之心的疑虑,故而派遣了几个探子,在南王府充当线人。

    这本是众人皆心知肚明却不可言说之事。

    前段时日,竟接连死了两个探子。

    徐载盈“惩戒”了一番周煜之后,正准备迎接南王的报复,未曾想,南王却突然死了。

    岑安正了神色,却见眼前的青年一笑:“你若再不听我的,我便要大喊大闹起来了。”

    岑安瞬间冷下脸来。

    然而,当听到周煜的下一句话时,他的脸上瞬间涌起如泼墨一般复杂的情绪。

    他怔怔地张了张嘴,难以置信地问道:“真的……?那当初你为何不说?”

    周煜垂眸,伸手抚平衣摆上的褶皱,布料攥在手心,一针一线,缝合细密。

    平时他是没闲心关注这个。

    周煜虚张开掌心,拢住一手冷月。

    “自然是……愧悔满溢,竟至难以言说。”

    ---

    “崔莳也?”

    王絮推开门,看到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身影。

    “是我……”

    眼前的青年眉眼染上一些薄红,额角出了一层薄汗,瞳膜上一星讶色凝成霜雾水汽,似乎是青玉的断面。

    他褶皱的衣袖上布满了湿痕水迹,清丽中夹杂些窘态。

    “你没事吧?”

    隔着衣袖,他声音有些闷哑。

    “先进来吧。”

    王絮见他还呆在原地,隔着衣袖,拉他的手腕,将他引了进来。

    他和鹌鹑一样,脚步轻缓,差点摔倒,总算进了屋。

    这也有点过于愚蠢了吧?

    这啼笑皆非的举动,分明是是李奉元会做出的事。

    李奉元都比他大方!

    “我在此处办案,事急从权,崔公子不必在意男女之防。”

    崔莳也闻声垂下手:“百香楼,是南王案?”

    怪不得周煜认得她。

    周煜此人,一贯玩世不恭,飞扬跋扈。见他与王絮交好,纯心耍弄二人于他而言乃是常事。

    “南王案的凶手,曾于此地停留。我来此查探她留存的踪迹,看能不能发现一些线索。”

    王絮未曾告知他,徐载盈经由一些手段断定,凶手现今就在百香楼内。

    崔莳也眉心一跳:“她竟然,曾经就住在这间房?”

    他立于门边,身后红木高几之上,摆有一巨花尊,生出数根枝头。

    一时间阴翳拢在他身上。

    崔莳也直了身子,正了神色问:“你与周煜,可有交集?”

    树枝疏旷,花蕊峭立。

    花未开全者,绯红如丹,恰似胭脂轻染,花开全者,红色由浓转淡,有如初晨明霞。

    崔莳也以指腹抹去脸上的细汗,循着王絮目光转身,深绿浅粉的花影衬在他眸中。

    他一怔神。

    烛火煜煜,伊人绰绰。

    崔莳也生得极为好看,单名一个“滢”字,倒也与己贴切。

    只是,他却有些像一个人。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初见之时,惊艳万分,再见之际,依旧动人。这是西府海棠?”

    王絮不回答他,绕过这话题:“应是。”

    崔莳也把枝头压在掌心,极轻地一手细拢住花瓣:“周煜无恶不作,为人张狂至极。你若是碰上他,务必小心。”

    晋时,西府海棠因生于西府而得名。

    其处深宅官邸,韵致独具,不与群芳争艳,恰似单恋之人,静守一方,不求回报。

    故而,称之为西府海棠,象征无怨亦无悔的“单恋”。

    王絮微微摇头,“我与他,不过泛泛之交,不足挂齿。”

    两人静静地站在花下,烛火摇曳,花影婆娑,仿佛时间也在这一刻静止。

    “他无恶不作,我也是怕……”

    崔莳也一通解释,见王絮颔首看他,一停。

    她漆黑的瞳经由烛火照亮,崔莳也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身在层叠花影下,面颊晕上层薄薄的红。

    崔莳也抛却了廊下偶遇,小亭对弈的事。

    二人相识仅两日,似未熟稔至此。

    咬牙含糊道:“莳也擅自前来,恐是要为王姑娘增添负担了。”

    “不知公子可否拨冗为我解惑?”

    王絮腹笥不丰,学识架构颇为凌乱,先前往见徐载盈,正是期于他处求得解开这屏风秘密的要诀。

    此乃下下之策,非万不得已,她实不欲请他。

    她可使他知晓这屏风一事,然须待她将事情摸透之后,方可令其知悉。

    可她才浅学问有限,欲破迷局亦难觅径,心余力绌思绪殚竭。

    王絮未料,方入徐载盈的房门,竟见一个淌着血的人半卧在地,睁目而视,眸里扑朔的烛火明明灭灭。

    人的生命,真如风中烛火,脆弱易逝。

    “幸甚至极。”

    崔莳也随王絮行至屏风处,只见王絮手指先按于树木之上,复又按至湖泊之处。

    “崔公子,南王一案,涉案之人如过江之鲫,多不胜数。人人皆被疑云笼罩,可究竟谁是忠良之士,谁又是包藏祸心的奸佞之徒?”

    王絮按下两处,木堆与湖泊缓缓陷落。

    崔莳也亦上前摩挲木质屏面。

    王絮又一指摁于花草,陷落处还原上来:“此处机关,唯你我二人知晓。”

    她转身回眸,定定与崔莳也对视。

    发丝涤上鲛绡般乌亮的月华,一滴水珠自鬓发敲下,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手腕一凉,水汽湿润地爬向手心的纹路。

    崔莳也匀下气息,收回手,压下手腕。

    “崔公子,倒是我将你带累进来了。”她弯下眉毛,语带愁蹙。

    一瞬间,崔莳也没时间防备了,他心中的疑惑化作她发梢的水珠,流走了。

    “人人皆有嫌疑,却又难辨忠奸。”

    崔莳也移开两步,睫毛不安地颤动:“姑娘放心,此时我会守口如瓶,在局势明朗前,莳也定不会贸然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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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絮似乎笑了,“总有拨云见日,真相大白的一天。”

    “莳也在屋外偶然看到了岑安大人。”

    他对王絮言来办案,不足为奇,他怀疑王絮是岑安资助的义女。

    王絮先前言家贫,实乃自谦,观其披风与内搭,皆用上佳织锦缎制成,竟使诸多名门子女相形见绌。

    “我与他之间,是——”

    王絮正要回答,忽闻廊庑之侧传来一连串脚步声,既轻快又急促。

    二人对视一眼,王絮走至门前,崔莳也踱至屏风深后,方才站定,门扉忽地敞开。

    他透过屏风边缘,紧紧盯着一道半大的影子。

    再一转眸,羞惭地移回视线。

    热气袅袅升起,身后是浴桶。一边的地上,衣裙层层叠叠,绣纹精美。

    是王絮换下来的。

    崔莳也有一瞬间的晃神,强逼着自己转头。却见那屏风镶嵌的铜镜里,倒映出他近乎狼狈的模样。

    “姐姐!”

    一个大概七八岁的女童,身穿浅蓝衫子,快步走进来,尖尖的脸蛋,玉立亭亭。

    “想来想去,我只能投奔你了!”她一下扑进王絮怀中,抓紧她大腿。

    王絮蹲下身,平视她:“青儿?你这半大的孩子,怎生进来的。”

    她是岑安之女。

    前些时日,岑安带着她与女儿一同在外用饭,她女儿生得水灵灵的,扎着一对辫子,活泼爱动。

    崔莳也记得岑青是岑安的二女儿。

    果真,他猜的不错,王絮是岑安的女儿。

    “自然是钻狗洞进来的。”岑青睁大了眼:“我爹、我娘恨不得将我整日关在身边,我故意装睡,打开马车车窗,爬了出来。”

    “爹说,今日之事,若办得好,今晚便接你回家,否则便明日接你回家。”

    南王一案,背后必定牵扯出大案子。

    此案一结,王絮是回不去家的。

    “你来此处作甚?”

    岑青眼眸一亮,上前一步,双手背在身后:“自然是为了我‘姐姐’——”

    未几,又是一阵敲门声袭来,屋内一片寂静。

    “是我。”

    徐载盈的音色一向偏冷,脚步声远了几步,他的声音自听起来像是水击玉石的声音。

    崔莳也站在窗棂边。阴影打在他脸上,窗外伫立着一个疏冷的身影,长发如瀑,他稍一颔首,手落在剑柄上,剑柄上镶嵌宝石。

    岑青吓得脸色惨白,小声道:“姐姐,我不能叫爹爹抓到。”

    “我躲进床下。”

    岑青提起裙袂,飞快地向后小跑。

    糟了。

    崔莳也躲在屏风后,若岑青一过来,必定会被发现。

    他藏身于此,一旦被人察觉,定然免不了一番盘问。他已然答应了王絮,不将今日之事告知他人。

    崔莳也迅速扫视四周,唯有一处浴桶可作遮掩。

    “砰”的一声,瓷器碎裂的声甚为响亮,打破了寂静的夜,伴着流泻的水声响彻室内。

    崔莳也一咬牙,借着这声音,钻入了浴桶中。

    一阵脚步声不远不近地过去,岑青也躲到了屏风后,脚步匆忙,似乎是钻进了床底下。

    水漫过衣裳,肌肤上有了凉意,长发大半截湿漉漉得,一旦他站起,会一滴一滴淌下水珠。

    崔莳也呆在水里不敢动。

    这是王絮曾待过的地方。

    王絮伸手推倒了高几上的巨花尊,插花的水瞬间溅落在地。

    水花四溅,如同绽放的短暂烟花,在地面上留下一片狼藉。

    门扉震动,乍然打开,肃肃林下风,月清光冷,徐载盈发尾被风掀起,眉梢写尽冷淡。

    两人静静对上一眼。

    他轻拢起衣袖,剑向里收,殷红的血自剑锋淌下,在门槛处积蓄个小血泊。

    他又杀了人。

    王絮又想到星来翕动的唇,眸中扑朔的烛光。

    现下,她的尸体应当已经冷了。

    月色下,徐载盈的肤色像是半透明的滢白玉,唇红如血,几近病态至濒临死亡的程度。

    他静了几息,才慢慢道:“有人在里面?”

    王絮湿了半身,衣襟以下,涧石蓝的颜色一深,变得有些青绿。

    她站在花团锦簇的碎片中,发梢正滴水,闻言退了两步:“打碎了花瓶。”

    徐载盈按剑的手一顿,他进了屋,绕过那一片花枝,扫视屋内:“检查过房间吗?”

    王絮道:“没有。”

    她挪开脚步,先行走到屏风后,去推开窗棂,下觑一眼,正对上崔莳也的眼。

    他手紧靠在浴桶上,浑身剧烈的颤抖。

    脸颊上是如烟的粉霞,睫毛上挂着水珠,不知是泪是水,薄薄的眼睑,像蝴蝶一样不住扑闪。

    见她看他,崔莳也咬住唇,转过脸,似乎有些委屈。

    王絮蹲下身,轻叩了叩桶身,捡起落在地上的衣裳,徐载盈靠近屏风,抬眸,正要扫一眼。

    王絮站起身,迎着崔莳也震惊的视线,捏着衣裳的手一松,衣裙松松散散地落在浴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