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载盈自石阶疾步而下,手提一盏青灯,竹质灯架之上,笼着一层绫绢。
灯火阑珊,青荧婆娑。
一团青溶溶、雾烟烟的霭,映出墙边人的身影。她一张脸毫无血色,几近是半透明地倚于墙边。
王絮徐徐蹲下身来。
小心地将崔莳也的身子扶至靠坐态,把他双臂交叉放在她自己颈前。
徐载盈没什么表情,略过躺在地上的人,将灯留在石阶上:“在这里等岑安。
王絮双手从崔莳也腿弯处穿过,背起他,一步一步向台阶处走,很慢,却未曾有一刻停歇。
她没看徐载盈,提起灯道:“他失血太多,不能再拖了。”
两人擦身而过。
王絮体力不支,身形摇曳。
徐载盈心中徒然间化出一念。
那日王絮将其自湖水救出之时,亦是如此,负之而行,一步一步地迈向山洞。
往昔种种,如在目前。
为何如今,她背上的人,换了一个?
徐载盈渐渐与光隔绝,只身一人步入黑暗。
王絮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轻声唤:“崔莳也……你醒一醒。”
青年眼睫颤了一息,额间冷汗微布,尚困在梦魇中,睁不开眼。
崔莳也顿觉置身于云雾之中,飘飘乎不知所然。
蓦地,光景一转,视野渐渐明亮。
冬日,车前喧闹异常,他以折扇挑开车帷。
车下围着人山人海的灾民,皆是瘦骨嶙峋,眼眶干涸,因苦难而泪水流尽,清晰可见骨骼轮廓。
天地终无情,萧萧风雨晦。
乾坤皆寡义,瑟瑟云雾暝。
万山载雪,银光上下翻伏,人们脚步深陷积雪之中,艰难地前行。
灾民朝食草根,暮啃木皮,出言气弱,行步迟缓,乃至饥民相食。
春种良种,秋收却颗粒无收。
灾荒肆虐,田亩荒芜,饿殍遍野。
父母长吁短叹之声此起彼伏。
陛下未开国库,京中富商虽有捐钱之举,然米商却压价而不放粮。幸有丞相出资以平灾患。然转瞬又至寒冬,饥荒愈甚,范围愈广。
崔莳也放下帘子,身在红炉暖阁中,闭上眼,不听不看。
过了几息,实在忍不住,又挑起帘子一看,在心中为着人间炼狱的场景一桩桩地忏悔。
一双双关节粗大,布满裂痕的手骤然伸进来,将崔莳也自车上拽下来。
灾民们伸手无助地摸索,颤抖着伸向天空。
成群的灾民瞬间将他淹没,他愕然睁大双眼,灾民的脸庞一个个化成地狱罗刹,他被剥去衣裳,遭啃食血肉,鲜血拖拽遍地。
这还不够。
灾民以为神灵降罚,备祭品筑坛设祭,求神灵息怒赐福。
燃香烛于庙宇,献牲醴于神龛。
大片灾民在静夜中高举火把,在铁锅前围成一圈。赤红的水煮沸了崔莳也的骨肉,可他还是很冷,冷到牙关打颤,经脉结冰。
他的身体浸在沸水中。
近处灯火昏昏,身下磷火青青,侧畔喧闹声似鬼语喑喑。
烟雾蒙尘,乱世如约而至。
“崔莳也。”
好似天边传来一阵敲金戛石的琴声,女声很轻,如神灵显迹。
“崔滢,崔滢……”
崔莳也怔忪地睁开眼
唯见天连着雪,雪连着天。
出声的人已在天边。
一梦入烟云,一眼望百年。
这人似梦中云,云外雪,雪中春,伸出一双手将他自乱世拉了出来。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好似洛神。
是王絮。
崔莳也之心猛地一跳,方知所谓神灵显迹、拯救乱世,不过一场幻梦。
王絮满身血污,湿润的长发印在崔莳也脸上,留下一串湿热的水渍。
初见时,她站在密竹环绕的廊柱下,拈了枚竹叶,睫毛浓且黑,几乎覆住眼睛。
专注的模样,仿佛除了那枚竹叶,世间万物皆不在眼中。
如今崔莳也的眼中,也只有她一个人。
心跳声在耳畔如鼓点般响起,王絮背起他,一步一步在台阶上走,崔莳也眨了眨眼。
狭窄的石阶蜿蜒而下,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王絮的呼吸有些急促,热气喷洒在崔莳也耳畔:“你醒了……抓紧我。”
崔莳也下意识提袖挡住一步一步靠近的光亮,环住她的脖颈,颈部埋在她脖颈处,瑟缩了一下。
“我有东西想给你……”他甫一开口,便觉嗓子中似含沙砾,磨得生疼。
崔莳也微微皱眉,喉咙的干涩和疼痛让他忍不住轻咳几声。
“我……”
崔莳也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如鲠在喉,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长长的睫毛在惨白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想约王絮去吟诗作对,可她与周煜……
崔莳也逃也似的转眸到石阶上,却见王絮衣摆上的光影,在石阶上宛如潺潺流水,冉冉流动。
这光影令崔莳也一时看愣了神。
渐渐地,眼眶有了热意,心却结冰了似的。
上方廊庑边骤然间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有人在赶过来,王絮把崔莳也放下靠在一边,站在身前挡住他,崔莳也却伸手拉住了她的腕骨。
崔莳也将头埋在她脖颈:“好冷。”
王絮只得蹲下,拍了拍他背,她的身子很热,声音很细,似乎是也流了血,“你方才说,要给我什么?”
崔莳也的脸色如冬日里的霜雪,却不肯说话,只一遍遍地低语:“好冷……”
王絮凑近他,手贴在他额头:“你这是发烧了……崔滢,坚持住。”
崔莳也松开环住她脖颈的手,怔怔地侧眸,他叫崔滢,原来她记住了。
“好……”
石阶上端骤然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是岑安,他也下了石阶,一见王絮大惊失色,“你的手……”
“尔等先行追击!”
几位锦衣卫应声而去,恰似离弦之箭。
前边的架子床已被人挪开,岑安快步迎上,竟然有个人浑身血色的倒在台阶上:“此处甚为凶险!我遣人送你们离去。”
岑安稍稍打量了几眼崔莳也,视线在他被遮住的脸上停了一停,而后略了过去。
王絮结结实实地挡住崔莳也:“这是我同窗,周煜将他引来的。”
岑安顿时怒道:“这个混账!”
他吩咐了几句,朝暗处追去,同行的锦衣卫背起崔莳也,三两步上了台阶,跨出门槛。
崔莳也落到锦衣卫手上,王絮放心了,也要跟着岑安过去,可崔莳也却抓着王絮的腕骨,静静地看她:“你的手。”
王絮一双手鲜血淋漓,另一只手也沾满了灰尘,她摇头道:“我不放心。”
锦衣卫背着崔莳也快步离开,大堂里坐满了女孩,崔莳也看到了先前那位给他指路的姑娘,坐在蒲垫上,怀中置一把琵琶,正心不在焉地拨动琴弦。
她对上崔莳也的眼眸,投来些许陌生的一眼。
锦衣卫打开大门。
夜空浸出白色,春日天明的快,他的心中静到渗出一丝冷。
崔莳也艰难的抬手,自袖中取出一支沾了血的西府海棠。
崔莳也无端想到一句话。
你未看此花时,则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丽起来。
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崔莳也曾见过太多花团锦簇之景,亦贪享过人间无尽繁华,然在这万千花丛中,他却独爱这一枝。
这一枝,浇铸了他的热血,见证了他的胆怯与懦弱。
在它面前,他的心事再无遮掩,展露无余。
王絮。
崔莳也咬住舌尖,咬出了血,将这个名字念了几遭,终于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总归是他心之所愿,自是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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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絮提了盏灯,走在书籍林立的木架中,一丝刺鼻的酸腐,并着尘灰味,扑在她脸上。
她一行一行摸过去。
走过一堆书轴前,抽出一份,油黄纸上墨迹清淡,扫过去:“景徐七年冬,丞相仁心,收养稚童一百,筑书屋以供之。”
……
王絮一一扫过去。
“景徐九年冬,时疫肆虐,苍生罹难,疫魔无情,夺去二十小童性命。丞相闻此噩耗,痛心疾首,泪洒衣衫。”
记录停在景徐九年冬。
应是星来所言,一场大火,焚此一处,亦毁了为百香楼私人修史的人。
王絮行至东边一处木架的末端,数到第十二本,拧动机关,墙边传来一声疏旷的响声。
她循声走到墙边边,几块砖缝流出绿色的液体,似乎是青苔溶解而成。
王絮轻而易举掰开那几块砖,一扇门掩在砖后。
此处,再次别有洞天。
幽绿的光铺满门后逼仄的甬道。
一条两人宽的甬道,两侧洞开的门,皆是刑室,刑架上暗红的血迹凝在上面,似乎已经很多年了。
王絮循着空中尚未散开的晚香玉香一步一步向前走,穿过冗长的阶梯,尽头处,一道门虚掩着,她推开,赫然入目的,是琐窗朱户的月台花榭。
甬道尽头,是二楼栖居的月台。
天边一线白,路上车马静谧,王絮站在月台栏杆边,一望而下。
京城春半,绿杨街头,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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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酒长安市,飞云冉冉乱揉碎,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载着崔莳也的车马消失在尽头。
唯见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黑衫女在此等了许久了,微微一笑:“你来了。”
王絮对徐载盈说她向东跑,这是暗示黑衫女向西而行。然黑衫女却依旧向东奔去,似有十足把握不被人擒获。
东边虽看似危险,却暗藏一线生机。
“带我走。”王絮的话很利落。
黑衫女突然身形一动,毫无预兆地纵身一跃,自栏杆上飞扑而下:“不可能。”
黑衫女的脚尖精准地踩在小贩的棚屋上,白幡挡住了她的身影,棚屋只是微微一颤,便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身形。
黑衫女迅速站直身子,转头望向她:“三日后,若你还活着,就来找我。”
王絮一字一顿地道:“你不带我走,我今日就会死。”
即便此刻王絮一无所有,可不入局,何破局。
她认定了徐载盈会杀她,手心拧紧了栏杆,脚试探性地踩上去,心中丈量棚屋到栏杆的距离。
身后骤然传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絮听黑衫女柔声道:“我虽是闲得慌,可也不想惹上麻烦。你三日后若不来,就是阻我的路,我非杀你不可。”
黑衫女自棚屋跳下,转眼间便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王絮松开紧攥栏杆的手,手心刺痛,心下一阵冷寒,她子转身,自二楼连廊走来一个青年,玄色窄衣,眼睛细长上挑,正是周煜。
水火不侵的秘诀就是化作水火,可王絮不善武学,就只能被他们这些人恃强凌弱。
青年急步走来,眼神不经意地掠过她手心:“恭喜,你也放出来了。”
王絮退后一步,见他四处张望,开口试探道:“别找了,程雪衣已经走了。”
“她来过?”
周煜微讶,很快反应过来,漫不经心收回视线,侧头直视王絮:“一个瞎子,怎犯的出大案,你真是可笑。”
他自袖处取出一个白瓷瓶,递给王絮,眼底情绪晦暗不明:“那日,在静悟庵,派人射杀我们的人,是徐载盈。”
王絮掀了下眼皮,将瓷瓶捏在手心。
“我还你的那柄刀,应该还在吧?”周煜环臂靠在门扉上,语气轻飘飘:“这是牵机药,只消沾上一些,毒见了血,再无转圜余地。”
王絮拧开瓶塞,碧绿的液体在瓶身荡漾开,她手捏得紧了几分。
周煜觑她一眼:“王絮,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你的名字的?”
“当时,徐载盈可是当着众多人的面,下了命令,声称你家乡的那些人,若有半分差池,定不轻饶。”
周煜虽捉摸不透徐载盈缘何这般动怒,不过,在他眼中,王絮实在是一个惹人发火的高手。
“但是你,缺胳膊断腿都无妨,就算是带回来一具尸首,也要把你带回来。”
周煜见王絮端起瓷瓶,勾了勾唇:“他多恨你。”
“他不会放过——”
话音未落,一道碧绿的弧线在空中划过,周煜侧身一闪,毒液堪堪避开他的脸颊,溅在地上,凝成一片。
见他躲闪,王絮捏紧了倒了一半瓷瓶:“看来这药是真的。”
周煜眸中划过一丝阴霾,似笑非笑:“省着点儿用,有价无市。”
王絮以手拧紧瓶塞,垂下眸道:“你把牵机药下在酒水里,吩咐我倒酒,是第一次陷害我。污蔑我在糕点里下毒,是第二次陷害我。”
“这回你信我,我在大理寺有人。”
周煜浑不在意,举起手做投降:“待那时徐载盈死在大理寺,我叫人把你放走。”
王絮慢慢地自下而上打量他,越过他,望向他身后漆黑一片的连廊:“好,我信你。”
檀木地板拼接的严丝合缝,踩上去,不是松垮的“吱呀”声,而是一种比较扎实的“咚咚”声。
这声很轻,很沉。
徐载盈站在月台入口的门扉后,半隐在暗色中,他自地下甬道而来,寻到此处,见周煜与王絮两人正对立。
王絮的头发尚未干,渗出的水混杂着血,流经颧骨,四分五裂地穿到脖颈下,她身上的衣衫单薄的贴在身上。
她挺直了脊背,捏着瓷瓶的手一松,药液飞溅落地。
周煜隔着帕子攫起地上的一片碎片,碧绿的颜色在帕上一丝一缕绽开,衬得他指骨如玉。
“得了他几天好,就恃宠而骄。”
周煜抬手,将裹着毒液的帕子递给王絮未流血的手:“都说了它有价无市,幸而它极为坚强,不经水洗,效用恒在。”
他侧身回头,神采奕奕,剑眉飞扬。
直直地看向徐载盈,将帕子放在王絮手心:“拿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