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真容(一)
    从山路下来后,天色就已全黑,雨馀凉和木姜来到一处破庙中。

    这庙破得实在可以,大殿一半的屋檐都没有了,柱子也只剩下柱基。另一半边倒还比较完好,只是四壁漏风,整座残破的建筑显得极其阴森,但天色已晚,也没别的去处,只能在这凑合得一夜。

    到了破庙中,两人点起火堆,雨馀凉在大殿中四处查看时,恍然看见木姜正看着自己,眼中似乎蒙上了一层难言的阴翳。

    木姜沉默,雨馀凉亦沉默。

    到了休息时,雨馀凉在殿内寻了个角落躺下,一只手臂遮住脸。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信誓旦旦地要去追寻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还觉得自己跟那些循规蹈矩的人多么不一样。

    爷爷比他多活了几十年,他凭什么就认为自己比爷爷还要看得明白?木前辈身为江湖中人,对江湖肯定比他了解,后者也不是没有劝过他,他却还是一意孤行地选择踏入江湖。

    是啊,爷爷说得没错,回去过普通人的日子不好吗,为什么非要进这江湖呢。

    如此死命折腾一番,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如今长命锁也没了,他还要继续往北走吗?他还有往北走的必要吗?

    雨馀凉一开始只是心情颓丧,如今越想越烦躁,思虑就如同长线一般,越发卷成乱糟糟的一团。

    忽然凉风大作,只听得殿外树枝摇动,树叶哗哗作响,落叶被风一吹,在地上剐蹭出嗤嗤的声响。

    听了一阵风声后,雨馀凉的思绪逐渐平复下来,不知不觉间也就睡着了。

    到得半夜,雨馀凉突然被一阵痛呼声惊醒。

    他侧头往旁边看去,只见木姜紧紧蜷起了身子,正一声声呻吟着。

    这呻吟听上去似是极其痛苦,雨馀凉又是担忧又是害怕,开口道:“木前辈?”

    木姜并未回答,雨馀凉又叫:“木前辈,木前辈?”

    雨馀凉最后那一声叫终于钻入了木姜耳中。木姜本已睡着,但他睡梦中只觉自己四肢百骸无一处不剧痛无比,竟在无意识间叫出了声。

    雨馀凉的语声如闪电划破长空,让木姜醒了过来,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道:“……抱歉,我吵醒你了。”

    雨馀凉连忙说道:“没有没有!”他小心翼翼道:“木前辈,你怎么了?”

    木姜道:“没事,我只是……脚抽筋了。”

    雨馀凉知道这个很痛,当下也未多想,关心了木姜几句,他调整了下姿势,准备继续睡,恍惚间看见黑暗中木姜长长的头发散在地上。

    木姜的头发不长,平日间在后脑勺扎成一束小辫。黑夜中看不真切,雨馀凉觉得应当是自己看错了,他十分困倦,闭上眼后没多久就又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雨馀凉想:木前辈的头发是卷的吗?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时,雨馀凉正自沉睡,突然感到颈边一凉,立时醒了。

    他一睁眼,就看见白花花的刀尖抵在自己喉头,顺着刀刃往前看去,却见握刀的人是一名女子。

    雨馀凉愣住了。

    他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惊道:“你是谁?木前辈呢?”

    他认得这把刀,这把刀是木姜木前辈的没错,可木前辈去哪了?

    雨馀凉左看右看没看到木姜,急道:“木前辈被你弄到哪去了?”木姜的刀被其他人拿了,那么木姜怎么样了?是不是凶多吉少?只怪自己睡得太死,连先前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眼前女子森然道:“你是不是装作失忆?或者说,你接近我根本就是有其他目的。”

    雨馀凉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怎么回答。

    女子见他不答,又问:“你究竟是谁?”

    若是在平常,雨馀凉听她这么问,便知她是在问自己的身份。但此刻雨馀凉刚睡醒就突然被人用刀指着,脑中一片空白,竟然脱口道:“我……我是雨馀凉。”他说完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自己都想笑。

    但他笑不出来。

    这女子也没有笑。

    女子冷冷问道:“你跟岑氏是什么关系?”

    岑氏?

    雨馀凉只知道岑氏貌似是水西百年前一位掌盟的家族,那位掌盟叫什么来着?对了,好像是岑微明。

    自己怎么会跟岑氏有关系呢?

    雨馀凉立即道:“没有,我们……没有关系。”

    女子看着雨馀凉,双眼略微眯了眯,道:“我一开始只是以为,自己心血来潮教人武功却收了个烫手山芋在身旁,然而现在我发觉,你似乎不只是个烫手山芋那么简单。”

    雨馀凉听她说话口吻,觉得她就是木姜,但……

    不管怎样,既然隐约感到她和木姜是一个人,雨馀凉微微放松了些,这时才好好观察起眼前的女子的样貌来。

    只见她一身黑衣,腰间系着白色的腰带,从两边长长地垂下,腰带下端悬着白色的流苏,左脚踝上亦缠有白色的绷带。

    雨馀凉见她头发微卷,蓦地想起昨晚看到的景象,波浪般的长发铺了一地。

    女子继续道:“你之前要拜我为师,究竟有何目的?我劝你老实交代,否则下场不会好。”

    雨馀凉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些问题,他又急于知道眼前这人究竟是不是木姜,于是道:“你是木前辈么?”

    那女子蛾眉一皱,道:“回答我的问题!”

    雨馀凉不知眼下是怎么个情况,似乎有好几件匪夷所思的事同时发生了,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他顺着木姜的刀往上看去,突然,雨馀凉看见这女子的右手手背上有一道青紫淤痕。

    木姜的手背也有这样一道淤痕,是那日为了救他,木姜的手背被万克礼的长鞭打中后留下来的。

    就在雨馀凉怔愣的当,这女子冷笑一声。

    这是雨馀凉与木姜同行以来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冷漠而戏谑的表情,就像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木用姜如此生冷的语气说话一样。

    即使他不能完全确定这女子究竟是不是木姜,尽管他内心已有九成把握。

    这女子脸上的神气跟木姜的极其相似,在雨馀凉看来,若木姜也做出这种表情,就会是她这个样子。

    女子道:“呵……想通过装傻骗过我么?没用的,无论怎样,你今天都得死。”说着手上一送,刀尖就刺入雨馀凉喉头。

    雨馀凉感到喉头传来刺痛,心想这次是必死无疑,闭上双眼大声惊叫。

    过了一阵,雨馀凉咽喉处疼痛依旧,他想:“我死了吗?”小心翼翼睁开眼,却见刚才还抵在自己喉头的刀刃已经不在那了。

    那女子已经背朝他转过身去,正将刀缓缓收入刀鞘。

    她转过身后,雨馀凉才看到她背上背着一顶与木姜所背一模一样的斗笠,一头长发一直披到腰部以下,发尾用白色的发带系住,发带垂下来好长,和着发尾一动一晃。

    雨馀凉一边坐起身,一边问道:“你……究竟是谁?木前辈呢?”

    女子并不答话。

    雨馀凉一边不知如何是好一边伸手摸向自己喉头,伤口被手触到突然刺痛起来,雨馀凉忍不住“嘶”了一声。

    这女子方才只是刺破了他的皮,而没有一刀贯穿他的喉咙。她这是……不打算杀他了?可话说回来,她究竟是谁?如果她是木姜,那她的外貌……如果她不是木姜,那么她和木姜有什么关系?木姜又去哪了?她为什么要杀他?杀他前还问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之后又为什么不杀他了?

    雨馀凉脑海里有一连串的疑问,却不敢再问这女子。他怕自己再问,这女子嫌他烦,回头一刀把他杀了。

    女子却忽然开口道:“就此分开罢,与你一起,我自己性命也难保了。”

    雨馀凉一凛,道:“你就是木前辈,对吗?”

    女子沉吟一阵,道:“是我。”

    她不想再让雨馀凉跟自己一道,其中一个原因是怀疑自己身份已被人看出,雨馀凉与自己的相遇,包括请求跟在自己身边都是某个阴谋或陷阱。

    但通过方才的试探,雨馀凉似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另一个原因便是这几天的经历让她察觉雨馀凉的身世不简单,就算他背后没有陷阱,未来也会给自己带来不少麻烦。

    雨馀凉本想挽留木姜,但想到木姜在没索取报酬的情况下教了自己这么久武功,而这段时间他们遇到的麻烦和危险也确实都是因自己而起,木姜亦因此而受伤,到嘴边的话也就咽了下去,于是只道:“好,还请木前辈以后多加保重。”

    木姜看他一眼,道:“你也保重,馀凉。”她顿了顿,终究还是说道:“……寻找身世这件事,能收手就收手吧,命都没了,找到身世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我也只是建议,最终还是要看你自己选择。只不过要跟你说的一点是,若你执意继续在江湖行走,之后遇到的情形只会比之前更加残酷。”

    雨馀凉低下头,默然不语。

    过了一会,他问木姜:“木前辈,你……怎么变成一个姑娘了?”

    木姜忍不住道:“我本来就是女的。”

    雨馀凉心里咯噔一下。

    先前雨馀凉以为她是个壮年汉子,所以做很多事时都并不避讳。现在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每次自己一脱裤子,她就转身离开了。

    雨馀凉突然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尴尬漫上心头。

    突然,一道带着笑意的尖细男声传来:“姬花青,你好呀。”

    木姜身子一震,猛然转头,一个枯瘦人影正站在大殿外。

    雨馀凉也转头看去,只见那人头顶光秃秃的,只剩几根稀疏毛发。两只眼珠圆瞪出来,似乎眼眶周围的皮肤都没有了。四肢皮肤干枯,瘦骨嶙峋,整个人活似一副骷髅。

    雨馀凉只看了一眼,便感到心中一阵恶寒。

    木姜看清来人是谁后便将头转了回去,似乎并不打算理会。

    那人怪笑道:“你不敢看我么?你躲了我六年,六年,我总算把你找到了。自从我知道你也中了‘诛仇指’后,你不晓得我有多开心。”

    木姜道:“你要认为我在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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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那你就这么认为吧。找我做什么?葛陟谯,你到底要怎样?”

    那个名叫葛陟谯的人哈哈尖笑了几声,踏出一步道:“姬花青,你装什么傻,我是来找你报仇的呀。”

    雨馀凉心道:“姬花青?他是在叫木前辈么?”

    木姜复又看向葛陟谯,皱眉道:“报仇?”

    葛陟谯道:“这几年来,我一直在蛮疆附近留意你的动向,就为找到机会报仇。木姜受了那样重的伤,又怎还能活命?就算他还活着,又怎会丢下他的族人一人离开蛮疆?所以我就知道,一定是有人用隐容术化成了他的模样,而那个人就是你。”

    雨馀凉道:“隐容术?”他似乎恍然明白了什么,看向姬花青,问道:“是……易容术吗?”

    还未待姬花青回答,葛陟谯便回答了他:“可比那玩意儿精巧多了。易容术要靠化妆,隐容邪术是奇门诡术、是障眼法,不需要借助任何外物,施术者的外貌、声音就会变得跟另一个人一模一样。但隐容术有一个前提,那便是已死之人的外貌才能被施术者所借用。一旦术成,施术者想维持这种状态多久就能维持多久,就算想要以别人的皮囊过一辈子,也不在话下。若非施术者自行解除或体力不支无力维持该术,是不会变回他原本的模样的,而这法术一旦解除,施术者就不能再次变为那人的样子了,这也是这个秘术唯一的缺点,嗯,算是缺点吧。”

    他这话倒是说得一点不错,姬花青之所以会变为她原本的样子,正是因为昨日在与连江、万克礼等人的打斗中强行提气,气血大大受了损伤,她无力再维持木姜的外形。

    葛陟谯道:“隐容术是蛮疆秘术,哼……这几年在蛮疆,木姜没少帮你吧。”他又道:“奇怪,隐容术不是绝不外传吗?姬花青,你好像不是蛮人吧,你连水南的人都不是,这些年来,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我怎么都不知道?”他张口说话,就像骷髅在张口说话,雨馀凉觉得这画面实在诡异,费了很大的劲才迫使自己在他说话时看着他的脸,而不把头转到一边去。

    姬花青道:“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况且这世上种种,又何必事事都要知道?”

    葛陟谯笑道:“对,对,说得对!所以我现在只需知道,自己要杀你复仇就是了。”

    姬花青道:“害你武功尽失的是巴琅,你不直接去找他复仇,来找我作甚?”

    葛陟谯道:“若不是为了追击你,我又怎会碰上他?若不是你不肯乖乖让我一刀砍死,非要不断逃走,我又怎会到他出没的地方?中了那什么‘诛仇指’?可喜老天有眼,现在让我找到你。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轻轻松松就死的,我要好好折磨你,让你在无边痛苦中慢慢地死!”

    雨馀凉站在旁边,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听得一头雾水。

    巴琅又是谁?

    原来六年前,姬花青忙着去做某件事,结果在半路上碰到葛陟谯。葛陟谯一生迷醉于武学之道,是个不折不扣的武痴,他对姬花青纠缠不休,非要和姬花青和他分个胜负,不然就要杀了姬花青。

    姬花青要去做的那件事对她来说十万火急,哪有余暇陪葛陟谯浪费时间?但葛陟谯武功很不简单,姬花青摆脱不了葛陟谯,又无法在短时间内将其击败,只好边赶路边寻找机会脱身。

    一日,葛陟谯跟丢了姬花青,正寻找时,一个自称巴琅的人现身。葛陟谯认为巴琅妨碍自己做事,上去就是功力十足的一刀,结果被巴琅一指戳中小臂,葛陟谯只感到被戳中的那一瞬间整个身体内的真气开始乱窜,紧接着浑身剧痛,那疼痛难以承受,葛陟谯抱头大叫起来,片刻过后,便倒在地上不能动弹。

    解决掉葛陟谯后,巴琅又去找姬花青,和姬花青过了几招后不敌,便也使出诛仇指,姬花青不晓得此招厉害,直接以手拆解,从此经脉寸断,一身武功尽皆废去。巴琅见这一指在姬花青身上也起了效,不由得感到得意,言语间便说出了此前以同样的方式对付另一人的事,姬花青通过他的描述,意识到这人是先前对自己纠缠不休的葛陟谯,这才知道葛陟谯也跟自己一样成了废人。

    直到现在,姬花青都不知道巴琅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攻击自己和葛陟谯。不仅如此,让自己和葛陟谯武功尽失后,巴琅也没有杀了他们,而是转身离去。

    他的目的是什么?若说是寻仇,姬花青和葛陟谯在此之前与他素昧平生,且他为什么留下二人性命?若说他针对的不是个人,而是自己身处的势力,那么巴琅攻击她姬花青还说得过去,但葛陟谯是江湖散人,没在任何人手底下做事,怎么也经受了这无妄之灾?

    不管怎样,姬花青在那之后用了极特殊的法子、经历了极大的痛苦才让自己勉强能够重新运使内力,尽管如此,她的内力也比不上中“诛仇指”之前。并且虽说是能够运使内力,却不能连续催动,否则就会导致身体强烈的不适,就像现在这样,甚至连隐容术都无力维持。

    姬花青不知道葛陟谯是用了什么办法恢复武功的,只知道葛陟谯恢复了武功,对她来说是个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