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叶推开门。
两间青石房,一间茅草屋,院前有两棵枣树,正值九月,绿色枝叶里点缀着密密的红枣。
淮泰出来迎接,见到只有淮叶一人时,他似乎不意外,淡淡说了句:“一个人也好。”
淮叶一愣:什么?一个人也好?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高兴对方没有因为只有她一人回门而感到伤心,还是该伤心对方没有因为只有她一人回门而感到生气。
“阿耶,”她准备解释一句,“三郎今日有事,所以没同我一起。”
淮泰点了点头:“知道了。”
淮叶蹙眉,这么平静的吗?
一般来讲,作为父亲,看到女儿一个人回门,第一反应不应该是愤怒吗?淮泰现在的表现实在不正常。
“进屋吧。”淮泰提醒道。
淮叶暂时压下心里的疑惑,乖巧地“嗯”了声。
屋内。
家具很少,一张桌子,两条凳子,靠墙处还有三排书架。
淮泰端来茶水,问道:“在穆府习惯吗?”
淮叶赶忙接过茶壶,添上水,回答:“我在穆府生活挺好的。”又怕淮泰不信,指着头上的步摇和手腕上的镯子,说:“您不用担心,我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就行,”淮泰突然站起来,“我去外面给你摘些枣。”
淮叶也跟着站起来:“阿耶,您别忙了。”
淮泰摆了摆手:“你在这坐着,若无聊的话,你房间那些书我都没动。”
淮叶拗不过淮泰,只好答应道:“好。”
她根据原主的记忆,走进房间,一床一桌一凳,四面墙上贴满了黄麻纸,纸上是密密麻麻的字。
淮叶觉得,比起卧房,这更像是一个书房。
“这是我的房间……”
淮叶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女子看着墙上的字迹。
“东侧一面墙,是帖经,类似于你们那里的填空题,受试者需填出空缺的内容[1];
“西侧一面墙,是墨义,类似于你们的简答题,受试者需写出经书的史实和大义[1];
“南侧一面墙,是试策,类似于你们那里的申论,受试者需对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产生的实际问题提出建议和对策,根据内容不同,试策分为时务策、经史策、律令策和方略策等[1];
“北侧一面墙,是杂文,受试者需根据规定,例如诗的格律、题材,赋的对偶和用典,完成诗一篇、赋一篇,有时候也会考箴、论、表、铭[1]。”
女子惨然而笑:“这些都是我写的,但是我连参加考试的资格都没有!”
淮叶听到这里,心头一紧。
女子声音带着一丝悲凉:“帖经和墨义,我从来不会错超过三个,《礼记》《春秋左氏传》《诗》《周礼》《仪礼》《易》《尚书》《春秋公羊传》《春秋毂梁传》皆烂熟于心!试策和杂文,武德三年的题目、武德四年的题目、武德六年的题目和武德九年的题目,我不是拿上上,就是得上中!”
淮叶此时明白原主脑海中为何有那么多古文储备了。
女子眼含泪光:“阿耶常说,我若是男子必能取得进士出身,可我是女子,我不能为阿耶争光,我不能为淮家争光,所以阿耶舍弃了我,用我的亲事换来了裴予怀的前程……”
淮叶一惊,果然,这门亲事有蹊跷之处。
她问女子:“裴予怀是谁?”
女子神色复杂:“他是武德三年裴宰相裴渡的孙儿,是阿耶最得意的学生,当年,裴相被抄家、削官为民,子孙三代不得入仕,所以,裴予怀同我一样,没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然而,穆三郎找上阿耶,说他有办法让裴予怀参加科举考试,阿耶大喜,就答应了他结亲的要求——”
淮叶听完后,思绪有些乱。
穆清临结亲为了什么?
如此煞费苦心,绝对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如果是为了名声,那做戏起码做全套呀,回门可是一个树立形象的好机会,如果是为了裴予怀,直接跟裴予怀说不就得了,干嘛通过淮泰?
所以,穆清临结亲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总不会是因为她没人在意,死后默默无闻吧!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穆清临干嘛娶亲?为了配偶栏里多一行字吗?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嘛!
淮叶想不明白,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对方的本事和能力深不可测。
她问女子:“对了,裴予怀知道这件事吗?”
女子摇头:“阿耶怕裴予怀知道后分心,便没有告知。”
她不甘道:“若我是男子,阿耶怎可能舍弃我!我三岁会写字,五岁能作诗,八岁可写文章,十二岁便贯通六经!比之男儿,我何差矣?十年如一日地读书学习,克服千难万阻,不过想有朝一日,报效国家,兼济天下,我何错之有?胸怀大志,却困于后宅,这绝不是我想要的!”
淮叶听完肃然起敬。
女子歉意道:“是我太想太想太想踏入仕途,抢了你的机缘,你本应前途似锦,是我对不起你。”
淮叶真心说:“你比我更适合。”
她考公,理由很简单,稳定,然而对方,一个古代女子,却有如此之胸怀、如此之抱负,她敬佩至极。
女子一怔。
淮叶真诚道:“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公务员的。”
女子泪盈于睫:“谢谢你,那你怎么办呢?”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古代女子的悲哀,即便是嫁入穆府这等豪奢之家,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都是笼中之鸟。
淮叶一笑:“强大,只要足够强大。”
鸟若有一天化为鹏,翼若垂天之云,区区笼子还关得住吗!
-
淮泰端来新摘的红枣。
淮叶吃了一个。
淮泰犹豫半天后,问:“你是不是还在怨我?”
淮叶正要再拿一个红枣,听到这话,默默收回了手。
淮泰长叹一口气:“我何尝不想你参加科举、光耀门楣,可是,唉,你终究是要嫁人的,穆家虽不是书香门第,但算得上一个好去处,且穆三郎向我保证过,保你一生锦衣玉食。”
他轻咳两声:“我真希望你能看上我那些学生,可你忍不了他们考取功名,恨不得取而代之,还有予怀,我一开始是想你跟他……”
淮叶皱眉:“予怀?”
淮泰见状:“你看看你,一提予怀就不高兴,予怀虽是罪臣……之后,但霁月光风,不萦于怀,是难得的良人。”
淮叶能看出来,淮泰对裴予怀十分满意,也难怪原主不待见对方,她看向淮泰:“您的良苦用心,女儿都明白。”
淮泰半信半疑:“真的?”
淮叶笑了笑,“自然是真的,不过女儿有几句话想跟予怀说。”
淮泰警觉道:“说什么?”
淮叶见对方一副防着她的样子,不免感到心寒,不过,她不是原主,淮泰的偏心影响不了她,她直接挑明:“阿耶是怕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吗?”
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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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脸色一僵。
淮叶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解释说:“乡试日益临近,女儿想鼓励予怀一番。”
淮泰有些惊讶。
淮叶温言道:“予怀资质文采俱佳,中一甲如探囊中物,可他醉心山水,寄情自然,所以女儿想与他聊一聊,好叫他不要辜负了阿耶的期待,为您争光。”
淮泰一听,方才是他过于警惕了,他拍了拍大腿高兴道:“你长大了。”
淮叶眼里的笑意淡了几分:“女儿已嫁做人妇,不再是小孩子了,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请阿耶放心。”
淮泰大笑了两声,心情十分愉快:“我去叫予怀来。”
-
男人身形修长,清疏俊朗,眉目如画,虽身着粗布衣衫,但气度非凡,哪里像罪臣之后。
裴予怀含笑道:“小妹找我?倒是难得。”又拱手祝福:“予怀在这里祝小妹与郎君鸣凤锵锵,夭桃灼灼。”
淮叶重复了一遍:“鸣凤锵锵,夭桃灼灼?”
裴予怀抬眼:“有问题?”
淮叶笑了声:“穆清临一不同我圆房,二不与我一起敬茶,三不跟我一起回门,何来鸣凤锵锵夭桃灼灼?”
裴予怀蹙眉,小妹在穆府过的如此不好吗,他温声宽慰:“小妹委屈了。”
淮叶点头:“对,很委屈。”
裴予怀垂了垂眼:“小妹尽管一吐心中不快,我在这听着。”
淮叶站起来:“听着有何用?”她绕到裴予怀身侧:“阿耶用这门亲事换了你的前程。”
裴予怀脸色大变,他对上淮叶的视线,极力镇定下来:“你是说,恩师为了我能参加科举,答应了穆府的求亲?”
他心里其实有了答案,以恩师的能力如何让他一个罪臣之后参加科举,他当时竟忽略了这点。
淮叶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裴予怀身体一晃,恩师竟为了他做到这种地步,然而这对小妹来说何其残忍,他仰头深吸一口气:“我去找恩师理论。”
淮叶可不能让裴予怀去找淮泰,毕竟她在淮泰面前保证过了不会说出事情的真相,于是阻止道:“理论什么?是阿耶做错了?还是阿耶为了你竟然牺牲了我?木已成舟,你现在去找阿耶,还有用吗?”
裴予怀心里很清楚,没有用,同时,他也知道,自己无论怎么做都弥补不了小妹。
他一脸歉意:“我一直以不滞于物、不乱于人、不困于心要求自己,如今,是我对不起小妹。”
淮叶等的就是这句道歉:“不错,你对不起我。”
虽然跟穆清临做交易的是淮泰,裴予怀并不知情,可如果不是裴予怀,淮泰也不会这么做。
她沉吟道:“所以,你得还。”
裴予怀静默片刻:“小妹想要我怎么还?”
他在心里列出了几种可能:骂他一顿;打他一顿;让他帮忙得到穆清临的欢心;让他帮忙逃离穆府。
淮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问:“你觉得我若参加科举,名次如何?”
裴予怀思量道:“小妹读书天分奇高,若参加科举,一甲不成问题。”
淮叶一笑:“这便是你要还我的东西。”
裴予怀蹙了下眉,他知道小妹一直汲汲于科举,然而小妹是女子,无法考取功名,他如何还?
淮叶红唇轻启:“我想让你代我取得进士出身。”
裴予怀一愣:“什么?”
淮叶盯着他的眼睛:“我说,我想借裴郎的眼睛,看一看科举盛况、朝堂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