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6章
    都统府入夜时分。

    卧房内,帝释霄伴在床榻旁,难以镇定。他回想起那番话,心里很不是滋味,明明错的人是她。

    可现在呢,躺在这里的人,怎能没半分生气。他不知,她是如何拿到的药,但那个地方,能有什么好。

    “主子。”采荷端着热水,半推开门道。

    “我说过,谁都不准进。”男人瞥眸,撂下一字,“滚。”

    他说完此话,听见塌上的人,呢喃碎语,不甚清晰。于是,小心翼翼的,转过身去,对着侍女。

    “你,找个能传话的,到太医署,就说本都统速请,他白书云,要是不想掉脑袋,就快点滚到都统府来。”

    采荷连忙放下盆,点头应道:“是,奴婢告退。”

    “帝卿,好威风啊。”姜芜胃里难受,声音轻飘飘的,“怕是,白太医见不到,孤先去见阎王了。”

    帝释霄的目光,闻言一转,打量在她的身上。都这般,要死不活的模样,还有心思想别的。

    “白书云今夜,必须得来,臣不在乎,你到底怎么想,但死在这都统府,我嫌脏。”

    微弱烛光下,姜芜笑得凄凉,断断续续的。

    她抬起眸子,反问:“当真,孤竟不知,你还有这份心?”

    “陛下,何必明知故问。”帝释霄压着被角,欺身上前,“或许,你从未了解过,臣是怎样的一个人。”

    姜芜眼神晦涩,笑容僵在脸上:“是啊,最了解你的,莫过于你的义父,孤的良师,可他......死了。”

    “我杀的。”

    此人,在他们心中,恍若铜墙铁门。记忆如海浪汹涌,卷着世间的悲欢离合,将她的固执,层层剥落。

    这段不愿提起、不愿直面的伤痛,终是令她心念成疾,也是她同帝释霄,至今为止,难以横跨的一道鸿沟。

    南旻元年,秋分这天,百姓阖家团圆,各自于庭院中,设下大香案,以拜明月,祈求福佑。然则,皇城月坛,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姜芜跪在席间。

    她手中持剑,像是了无呼吸:“为什么,孤错了吗?”

    “老臣帝怀恩,偷盗兵符,要挟顺、皓、琨三行军,私闯皇院,罔顾君主之言,行屠戮之举,欺君大罪,罪不容恕,望陛下成全。”

    姜芜怒喝一声。

    “老师,不,孤问你,是不是孤做错了,所以你此举,仅是在逼我,对嘛!”

    她的剑锋,划穿了对方,血顺着脖颈,蜿蜒地流下来,在地上淌成一片。

    帝怀恩双目空洞,闻言只是卸下盔甲,话里平静似水:“陛下,臣见过太多,腥风血雨,自您父皇那时起,到您兄长接位,这天下千疮百孔。”

    “所以,孤做到了。”姜芜说得惨然。

    “弑兄逼宫。”

    凡事皆有代价,无不例外。

    她设计避开远嫁,蛰伏成为救世主,救百姓于水火,也泯灭了,那最后的亲情。

    前朝不论是臣,或是妃嫔,再者旁人,盘根错节难断。她已经杀了太多,而这些,不值得再去徒增杀孽。

    如今,他帝怀恩,倒是爽快,硬要替她杀了个干净?

    姜芜再开口时,反倒冷静:“孤今天,拜不成这月了,连老师你,都要离开我。”

    “不求江山......究竟所图为何。”

    帝怀恩往剑锋处,深了一分又一分,强忍血肉之痛。听到她这么问,终归,还是停了下来。

    “老夫,给不了陛下答案。”他缓缓垂眸,长叹一声,“小阿芜,记好了,我这最后教你的,是做事要绝,不留余地。”

    姜芜听出那话外之意,随即应下:“好一个,不留余地,犯下这等大罪,你便是自戕当场,也难辞其咎。”

    “臣自己造下的罪孽,自己担着。”帝怀恩嗓音凉薄,“凡请陛下,不要牵连无辜之人。”

    “孤,不明白。”姜芜撇开脸,手中的剑,些许拿不稳。

    帝怀恩蜷手,重复道:“您,会答应老夫的话,是吗?”

    姜芜挣扎了一下,放弃似的说。

    “是。”

    帝怀恩听到了回答,纵声大笑。

    “所以,所以由您亲手了结......”

    一剑封喉。

    那一剑,快、狠、准。

    剑下之人,毫无留念。

    “陛下。”

    姜芜抬头望去,明明只是一眼,却觉得自己失了魂般,不知是哪里的痛,疼得人全身发麻。

    她呼吸一滞,面色煞白:“孤,错了吗?”

    御林军,拥护左右,不置一词。三行军首领,相继跪地,不敢出声。满朝权臣,低首而下,唯恐掉了脑袋。

    彼时,有一人起身,脚步沉稳。

    “我信,陛下无错。”

    姜芜见人是他,蓦地呛出一口血,剑随之落在身旁,手宛若抽搐似的,难以止住抖动。

    她喉间酸涩,忍着哽咽。

    “帝卿。”

    那夜,皇城被彻底血洗。

    前朝无一人存活,她姜芜,赶尽杀绝。

    也因此,得了报应,染上心疾。

    不过多日,转入秋霜。

    凤鸾殿内。

    “陛下,心疾如何了?”

    “小侯爷。”姜芜抬眸,避而不谈道,“今日你若是来,兴师问罪的,孤没这个心情。”

    凌煦抿着唇,咬牙道:“回禀陛下,此次乃替家父,前来认罪。”

    他的这二字“认罪”,倒是刺痛了姜芜的心。

    “孤,不愿同你,绕那些虚虚实实。他要真是有罪,怎不自请,让你个不懂事的,来作甚。”

    凌煦如实相告:“家父说,陛下怜悯,念及往日情分,留他一条残存之命,但......”

    “但什么。”姜芜见他,话音一顿,不知怎的,有些怕,“支支吾吾的,说不下去,那便走。”

    “但是,两眼一闭,日夜难寐。”

    “他与怀恩兄,多年旧友,却只能看着其,酿下大错,实在是不配为侯。”

    “遂于怀恩兄归葬之日,自断双股,以求陛下定罪。”

    姜芜扬手,拿起个玉盏,便狠狠地朝地下砸去。

    “好啊,真是好。”她气得,心脏犯了绞痛,声音愠怒,“这老糊涂,跟孤叫板呢。”

    定罪,定什么罪。

    他老侯爷,自父皇那代入朝,确为不假,但见民生疾苦,却无能为力,自请罢侯的,也是他。

    那皇院关的,能是什么人,全是前朝残余之人。没有他,这能说明什么,哪来什么旧情,是他釜底抽薪。

    忽地,殿外进来一人,附耳在姜芜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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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说了几句。

    她表情微变,走到凌煦面前,冷言道:“回去吧,孤,没法定你父侯的罪,外头落雪了。”

    “孤一人去便可。你们送小侯爷,离宫。”

    殿外的路,饶有霜雪飘下,时不时挡住视野。

    姜芜走得极慢。

    因为每走一步,她就会更痛一分。

    栖梧台前,秋霜层层覆满,萧瑟之景,偶有败叶垂下,偏的那人就跪在其间。

    “起来。”

    帝释霄闻言,不作反应,先行一礼。

    “微臣,参见陛下。”

    “孤说,让你起来。”

    微光照在二人之间,明明隔着楼台之距,却好似很远。

    帝释霄抬起头,望去:“陛下,要走,是吗?”

    “孤不知,你是从何听到的,但此事与你,无关紧要。”姜芜低眉敛目,心下一沉,“帝卿尚在服丧,还是不必进宫得好。”

    “以免,沾上不详。”

    帝释霄不予理会,仍问:“陛下,打算何时走?”

    一阵寒风呼啸,他的话末了无音,卷入那漫天飞霜中。姜芜摊开掌心,慢慢朝外,一片霜花,刹那间便化了。

    她微微启唇:“帝卿,孤问你,我错了吗?”

    刺骨寒风,霜雪倾落,帝释霄双手做礼,四字坚定。

    “陛下无错。”

    姜芜似是被这话,所深深灼痛,笑得凄冷。

    “孤怎会没错。”

    “若无错,父皇为何厌我;若无错,母后为何伤我;若无错,长兄为何欺我......若无错,你义父,我的老师,为何弃我。”

    “帝卿可知,就在刚才,凌煦觐见所求之事,也是为其父侯,问孤讨个罪名。”

    “孤错了,便是错了,但孤不能认。”姜芜扼着手腕,水珠顺势滴下,“因为你说,孤无错。”

    风霜落白雪,天地肃杀,清寂安然。

    她双目轻闭,长叹一声:“可孤,不信啊。”

    帝王本猜疑,伴君如伴虎,更何况她一介女流。一路走下来,哪还留下什么,二字真心。

    无尽的沉默,在二人之中,徘徊不定。

    帝释霄目光流转。

    他的乌发,浸满霜花,嘴唇苍白,脸上毫无血色之意。明明只过几日,但这模样,却断了少年俊朗。

    姜芜深吸一口气。

    “要不是,孤的父兄,害得你。”

    “成奴不知家。”

    “要不是孤,害得你。”

    “再次痛失所亲。”

    “帝卿,你怎能无恨,只此坦言,孤无错。”

    帝释霄哑然,喉结一滚动:“陛下,冷嘛。”

    姜芜无言。

    那些念想成了疾,换来他仅仅一句。

    陛下,冷嘛?

    “你......”她迟疑了一下,“孤,自然是冷的。”

    “那么,还请陛下,三思而行。”帝释霄冷不丁说道,“南旻的子民,也饱受这般霜冻,你不能走。”

    纵然,台下之人,口中反复。

    但那意思,是怕她走。

    姜芜望向无边苍茫,走下栖梧台。

    她不自觉地握紧手。

    帝卿,你我来日方长。

    此番,孤不走,但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