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八月元旻在西陵从长流川进入夏河时,樊州水师已开始整兵备战,只待收到元琤发下的勤王诏书,立即坚壁清野、设下埋伏,凡有水师北上解救逆王,立即万箭齐发。
素有五省通衢之称的龙城,九月十三清晨,自西北向东南的官道上,三匹驿马风驰电掣,一路高呼“昇阳急报,都闪开”。忽听一声嘶吼,人仰马翻,偌大一条绊马索弹出路面。
信使惊愕抬头,只见一名女将身披金甲,率数百人一字排开截断官道,横刀立马,与他们静静对峙。
龙城另一侧官道上,寒光一闪,驿马之上头颅和热血冲天而起,马还因为惯性继续往前跑了一段。天枢一把揪住头颅踢开,问身边下属:“天权和开阳那两个方向如何了?”。
晨雾之中,女将跳下枣红马,对天枢抱拳:“苦守多日,应是最后送出的信了,多谢将军相助。”
天枢抱拳,沉声回道:“不敢妄称将军,不过奉陛下之令襄助司南侯,此地既已平定,我等也该护送襄侯回昇阳向陛下复命了。”
司南侯颔首,又道:“沿途已备好良驹,诸位不必心疼马匹,若不断换乘,明晨即可抵达昇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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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十起,元琤已派出卫尉寺控制了朱明院,崔久安也亲率羽林卫,协同卫尉寺将其团团围住。
元琤发出诏书苦等三日未得到任何回音,意识到事态严峻,九月十三彻夜未眠后,次日一早便带上一行亲卫匆匆出宫。
七尺三的金丝楠木棺,四十九遍彩漆栩栩如生绘着曲水流云、日月星辰、九对神鸟,再套一层汉白玉石椁,灌注水银保持其面目如生。
棺椁前设五献、香几、素白蒲团,元旻跪坐梓宫西侧,从阿七手中接过新鲜的剑兰放进花觚,将有些蔫的果子换成新鲜的石榴,再从旁捧起黍稷梗撒入火盆,焚香三柱插入香炉,阖目祈祝。
阿七跪在他左侧靠后的蒲团上,待他重新直起腰身,才柔声劝慰:“主上膝伤尚未痊愈,切勿过分哀痛。”
他们在此等了十二天,玉衡和摇光也在屋面守了十二天。
虽有些宵小偷袭,大抵是打不过玉衡和摇光的。即使侥幸冲进内堂,也挨不过她一鞭、一软剑、一短刀的协同绞杀。
元旻每日只对朱明院的院正提些细枝末节,诸如香炉暗旧,线香气味不够醇正,供花、水果不够新鲜等…每当院正毕恭毕敬领命出去时,阿七都仿佛听到那个老男人内心的喋喋不休的怒骂。
“父王生前最爱剑兰,爱吃石榴,我小时候还想挖了庭前那棵海棠改种石榴”,元旻凝视着香炉上三点红色火星,黯然失神,“后来才晓得,他只爱吃浮玉宫的石榴。”
阿七叹息:“先王予他们无尽荣宠,却是将自己最重视的社稷托付给了陛下。”
元旻苦笑:“所以,每每想到他,我从无怨怼,只是遗憾……从未有机会承欢膝下,从未能像百姓家的父子一般相处。”
阿七不知怎的,想到了那个将亲子抛弃三年,又在幼子五岁时将他出质别国的父亲。那被父亲随意厌恶、抛弃的幼子,如今还好么?
应该是好的,归隐山林、得享天伦。
她暗舒了一口气,默了半晌缓缓开口:“百姓之家也并非其乐融融,且不说远了,天璇、天玑姐妹被赌鬼父亲卖身花柳,玉衡的父亲抛妻弃子,好好的孩子只能流落街头、乞讨行骗为生,而开阳,更因父亲逼死自己妻子,弑父出逃……”
“确是我有些无病呻吟了”,元旻先是一愣,眉间浮起诧异,转瞬又平和了,“翊国风俗,君王崩逝,梓宫停朱明院三年,归葬阳华山。可已经四年了,父王仍稽留此地。”
阿七不解他为何忽然提起这茬,却听他低声道:“来了。”
“谁来了?”
元旻眼神一冷:“我二叔。”
元琤率内卫气势汹汹赶往朱明院,刚下马车就愣在原地。
□□位元氏耆老拄杖扶拐,端端正正堵在门口,元旻走上前来,对着他恭顺稽首:“请叔父允侄儿为父王扶棺,归葬阳华山。”
元氏耆老亦齐齐下跪:“人之大伦,请陛下成全。”
元琤有些胸闷,这竖子扛着“孝”的名义,全然不顾情势危急,吹毛求疵无事生非。然而碍于族老颜面,他要当这个体面君王,却不能不允准。
于是冷冷道:“如今国中叛乱四起,贤侄却好顾这些细枝末节。”
元旻微笑抬眸:“却是不知他们师出何名,若真是谋逆大罪,自有忠烈之士群起而剿之…”
元琤重重一哼:“什么先王遗诏,不过是些大逆不道的贼子伪造。贤侄当真不知?”
元旻语气真诚:“侄儿为质子时,寸步未出荣国灵昌,如今寸步不离朱明院,该知道、能知道什么?”
元琤上前一步,逼视着元旻:“莫当我不知晓,老九来灵昌几次,你们谋划勾连的那些事。”
元旻眼神茫然,扶额羞赧:“九叔倒是曾与我把酒言欢,二叔也知,他那人惯会拈花惹草,倒是撩拨得质子府好几位侍婢……”
身后一位白发婆娑的老者重重咳了声,元旻忙止住话头,又对元琤拜了一拜。
元琤一瞬不瞬注视着他,良久,哈哈大笑起来:“管你耍出个什么花来,如今你却是在我手中,届时阖城禁卫出动,却不知你手下那几十个天天蹲守房梁的近卫,该如何以一当百、当千。”
“为君父扶棺归葬是大事,岂能无我这长子?”不远处传来朗声大笑,元晞一身黑袍,手无寸铁,被几名羽林卫反绑双手,押解过来。
多年不见,朔北的寒风在他脸上刻下条条沧桑,胡茬满脸,却落落大方、修长挺拔、眉目清朗,看上去格外伟岸。
元旻莫名惊愕:“大哥,你为何…”
元晞坦然走过来,与他并肩站立,笑着回他:“阿旻,四年未见,出落得这般仪表堂堂。”
元琤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眼神阴郁地注视着他们,咬牙切齿:“倒是齐全,阖家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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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你的信,我就去找表舅长谈,他听劝了。八月底就把骑兵调到了神武关附近,还安排人在怀阳守着,只等景阳钟响”,元晞目光带了些祈求,“表舅四年前办错了事,搞得里外不是人,如今已弃暗投明。”
元旻欣然点头:“那也是我表舅,世家趋附强者是自然之理,我写信给大哥也是不愿表舅一族晚景凋敝。届时首功,该如何便是如何。”
元晞开怀大笑:“大哥就知道,你总是有成算的。”
元旻幽幽叹息:“再怎么算,咱们如今可是都陷在此处了,大哥何必巴巴地回来?”
元晞止住笑容,担忧道:“放心不下母后。”
那个把他从朔宁府接回来、待她视如己出的温婉女子,所有人都骂他贱民时仍柔声对他说“阿晞是陛下的长子,是金枝玉叶”,明明只大他七岁、却总说他是孩子,天天操心他吃饱穿暖、延请名师教导他。
后来,她有了一对亲生儿女,发动那日,他不管不顾冲到浮玉宫,挨了顿打,硬生生把父王拉到景和宫。
有了元旻和元晴后,他的生活变得更热闹了,她总是跟他说:“这是你的弟弟妹妹,是你至亲的家人。”
父王来景和宫的时间更少了,可无论如何被冷落,她也只是微笑坐在庭前,抱着尚在襁褓的元旻或是元晴,看梨花簌簌落下来,还劝慰他莫要怨怼。
那时的他,抱着另一个襁褓,已不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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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父王了。
只想就这样在景和宫,与她一起,看着元旻和元晴长大,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永永远远。
然而,等元旻开始满地跑了,有一天她突然说:“阿晞长大了,也该成婚了。”
半年后,他娶了洺州姜氏的姜嫣,领职宣庆府边户总都督,携妻北上。
自此,野营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日复一日地操练士兵、遥望烽火、饮马河畔,或是深入雪岭狩猎巡逻。
景和宫那最安详温柔的五六年,像是一场幻梦。
每年岁末家宴时,他座次靠后,只遥遥见她与父王并肩坐那,亘古不变的端庄淑仪、温婉笑容,唯一变化的只有逐年长高的元旻和元晴。
在挖到百年山参时、在狩到漂亮的狐皮时、在得到一匹良驹时、在偶然买到上好东珠时,他总想将所有好东西都送回昇阳去。
问安的书信她极少回,回复也只说父王收到贡礼时如何开心,问候他的妻子是否康健、他的儿女长多高了,从不正面回复她自己,也从不问候他的近况。
又过几年,元旻启蒙了,问安逐渐变成他们兄弟之间的书信来往。
宫变那日,他得益于宣氏的苦心经营,率数百轻骑十步杀一人,一路冲进灵堂,正好看到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元琤亲兵兀自往里冲,她将郑夫人和年幼的元旭护在身后,面对满堂刀兵毫无惧色,高声叱责:“尔等乱臣贼子,竟敢携刀兵冲撞先王梓宫,也配继承大统?”
元琤狂笑:“我的王嫂哦,不妨告诉你,元旻早死在伊河了!我配不配,又岂是你说了算?”
逆兵拔出刀开始斩杀灵堂内宫人,接着就是太傅常大人、太保林大人,一路杀过去。
到冯姮时,她将郑夫人和元旭往身后推去,左臂往前硬生生一挡,霎时被砍断掉到地上。而她强忍剧痛右手一挥,从最前那名逆兵手中夺过刀,就势一抹。
血溅了她满脸,逆兵似未设想会受到抵抗,齐齐怔愣片刻。
她因疼痛紧蹙双眉,声音颤抖却铿锵有力:“本宫纵身死,也是堂堂正正的大翊王后,尔等祸乱犯上,必不得好死,天、地、人、神共诛之!”
元琤还在大笑,元晞已冲至殿门。
地上那只断臂、满地的鲜血令他如五雷轰顶、脑子里一片空白,忘了临行前舅父的谆谆嘱托,拔剑杀入,挡在她的前面,对着元琤怒吼:“竖子安敢冒犯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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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四夜,朱明院西偏厅之内,灯火通明,元晞、元旻与元氏耆老井然就座,共商先王移棺阳华山之事。另有太常寺商议礼仪章程、司天台掐算吉日,议至三更才散。
元琤在允准归葬之后,不但派卫尉寺精兵继续看守,更令崔久安加派重兵,将朱明院围得苍蝇都飞不出去。
其实他是想把元旻关回王宫的,但是那八九个族老在元氏宗亲之中威望颇高,若一并扣押,恐生更大枝节。思虑再三,也只能如此折衷。
反正朱明院周围已有卫尉近两百,羽林卫近一百,任他兄弟俩胁生双翼也飞不出这铜墙铁壁。
布署完成后,他便火急火燎回了王宫。听闻许都叛军已在昇阳城西五十里处,被牟州、商都驻军东西夹击尽数剿灭,心下稍安;又闻商都驻军已整肃好粮草渡船,预备渡河。
想着明日晨起,再多发几道勤王诏书,从洺州调些骑兵来,剿了怀阳的宣氏,再去上阳、临梁解决掉姜榷和武家几个崽子,事态可平。
“胆敢造朕的反,族灭、必须族灭,夷九族。”元琤恨恨想着,怀揣着天下雌伏于他王座之下的期冀,酣然睡去。
却不知,这一场搅弄天下的风起云涌,最激烈的部分才刚刚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