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英踩着石阶厚厚的青苔,拾级而上。
元旻失声惊呼:“阿英,回来!”
舜英恍若未闻,径直推开大门,走向黑洞洞的门内,元旻赶紧跟了上去。
腐朽的空气,沉积着另一个时空的尘埃和灰烬,衰朽的楼梯吱呀作响,像是来自岁月另一端的问候。
尖啸声逐渐变小,取而代之的是混沌模糊的呓语——
“好饿……”
“好累……”
“好想回家………”
舜英回以更温柔、包容的宽慰:“来,我带你们回家。”
混乱的黑气逐渐汇成一股,温顺黏附在她身上,从她胸口后背延伸出来,拖成长长一道尾迹,遮住了她的背影。
楼梯终于到头,舜英站在断楼的最高一层,天风猎猎,吹得她那身沾满血痕、宽大的白袍哗啦作响。
呓语开始悲泣:“好远……风吹日晒……我们回不去了……”
舜英笑容更盛,慢慢走到高楼边缘站定,对着下方望不到头的平原,张开双臂。
元旻意识到了她要做什么,心砰砰直跳,想冲过去把她拉回来,无论怎样跑,最后那一段距离却始终跑不到。
元旻崩溃大哭:“不——”
平原上,丝丝缕缕的黑雾从地底逸出,飘向龙兴楼,飘向张开双臂的她,钻进她的心口。
她紧蹙眉头,按住胸口,颤栗着弯腰、蹲下身,无数死者临终的痛楚令她剧烈抽搐。抽搐了片刻,又缓缓起身、站直,对着圆月、夜空、无垠原野,一字一字起誓,轻柔而决然。
“以我之身,引怨渡恨,忘仇却忧,各归土尘。”
十万怨灵齐齐恸哭。
那些已钻进她心口的黑气再度逸出,暴戾躁动已消散不少,自发排在她身后,拖成更长的尾迹。
她带着那些黑气,缓缓走下楼去。
走过他身边时,她唇角忽绽出一丝微笑,眼神缱绻与他对视片刻,张了张嘴。
这一次,他听清了那两个字——“再见”。
她逆着月亮的方向,一步一个脚印,走向南方,远得再也看不见。
“回来!”元旻声嘶力竭地呼喊,从床上坐起来,睁开双眼。
夜幕已降,勤政殿只有他一个人,偌大的寝殿空荡荡的,飘散着沉水香的气息。
他神思恍惚,摸了摸脸颊,全是泪水。
披衣走出去,走进小书房,拉开书案下左边的暗格,逐一拆开五封桃花笺,摩挲着已开始模糊的字迹。
铺陈纸笔,另展开一张空白信笺,写下数行字后,拉开右边暗格。那里整整齐齐放着一摞信函,已有二十多封。
“阿英,这些话不堪说,你何时才能回来,将它们一封一封拆开看?”
心口一阵突如其来的绞痛,元旻置之不理,将新写的花笺封进信函,放入右边暗格。
洒金笺墨迹初干,两行字无声凝固在不见天日的暗格中: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攲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紧接着是天枢急促的声音:“陛下,滬南道飞报!”
.
“以我之身,引怨渡恨,忘仇却忧,各归土尘。”
燮陵城北,断了半截的龙兴楼上,舜英迎着夜风展开双臂,眼神仍是涣散的,眉宇和神色却已变得沉静而平和。
郑锦珠、玉衡、天璇天玑四人站在她身后,神色紧张而期待。
终于,郑锦珠长舒了一口气:“阿英真是出息,这么多凶煞的怨气都承受住了。”
又说:“她已安抚了接收的怨气,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
玉衡眼里泛着泪花:“不愧是首领,终于挺过来了。”
天璇和天玑跑过来,一人一边挽住郑锦珠,喜极而泣:“娘娘,现在能否告诉我们,首领这是怎么了?”
郑锦珠酝酿了半晌,苦笑着开口:“说来忏愧,这极凶极煞的驭魂秘术,就是起源于滬南。已被禁了多年,不知什么时候又被人使了出来。”
“第一步,要大量的死人,还要那种横死的、怨念极强的。至于数量,视被种术者而定,像那种娇弱妇孺,一两个就足够;国君有王者之气护体,武将有罡气护体,需要的数量就很多了……”
“第二步,引导那些怨气,自发进入一个载体,像这种战死的,一般是附着于刀兵。”
“第三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需要被施术人的至亲,比如父母的血、头发、指甲、牙齿……”
天玑打了个寒噤:“听着虽然阴损,却并不难,拿来祸害人岂非很方便?”
“有谁那么傻”,郑锦珠摇头:“正因有这邪术,滬南这一片,每个人掉的头发、指甲、牙齿甚至月事带,都是珍敛密藏的。”
天璇蹙眉,疑惑道:“可首领是孤儿,要是有父母在世,不至于养在太后娘娘身边。”
郑锦珠沉吟道:“娘娘曾说过,褚侯是在征战滬南时,跟一位郑姓王室子弟好上了,珠胎暗结。”
天玑追问:“后来呢?”
郑锦珠叹了口气:“后来,褚侯不愿叛国,害死了那位王室子弟,然后自杀了。”
玉衡打了个寒颤:“女人……好狠!”
天璇白了他一眼,拉回跑偏的话题:“这和驭魂邪术有何干系?”
郑锦珠无奈道,“有关系的,人都死了,哪来的那些东西。”
“坟茔”,玉衡脱口而出,转瞬又否决掉,“滬南这边很重收葬,平头百姓的墓穴都夯得死紧,拿镐头都砸不开,若真是滬南的贵人,怎会曝尸荒野?”
“玉衡说的,倒也有可能。哎——什么贵人,国破家亡,再金贵也只是马蹄下一抔血泥”,眼看舜英已转身下楼,郑锦珠苦笑着跟了上去,“龙兴楼啊,燮陵第一名楼,都被幽妃一把火烧了。”
玉衡紧张了半宿,此时一松懈,好奇之心顿起,追过去问:“娘娘,咱们一路听他们说幽妃,说得有声有色,要不同咱们说道说道?”
天璇扯了他一把:“你怎么回事,张口就要娘娘讲自己家族的秘事?”
郑锦珠舒展眉心,温声道:“说来说去也就那点丑事,莫说滬南,整个大翊都晓得,还传得千奇百怪。说说也无妨,你们听了可就不准瞎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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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妃的正经封号是云妃,只因红颜祸水、祸国殃民,世人深恨之,称之为“幽妃”。
违礼乱常曰幽,淫德灭国曰幽。
郑尧嘉多情,在位短短七年,有封号的后妃多达二十余人,皆是艳质蕙心,得他轮流召幸。翊兵攻破燮陵的前一天,他还在临仙阁沉溺歌舞、左拥右抱。
郑尧嘉为太子时,最宠出身高门的龙、孔二嫔,即位之后,得遇孔贵嫔宫中一貌美侍婢,为之目醉神迷。召幸她之后,更是如胶似漆,竟将六宫粉黛都看得失了颜色。
那侍婢出身寒微,姓氏不详,因姓名中有个“云”字,被封为云妃。
“我那时还不到十岁,随父亲去临光殿拜见堂兄——就是后世说的滬怀王。堂兄在临仙阁,我们只好从临光殿走复道过去。”
“途径结云阁,偶遇云妃临轩独坐,惊鸿一瞥,确是个绝色美人……像笼着一层雾,看不清她具体容颜,只有那份独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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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韵,至今难忘。”
“怎么说呢,清冷如月宫仙子,可她一笑就冰消雪融,周围一切都好像变得旖旎了。”
天玑了然点头:“都说男子心中都住着两个女人,一个圣洁的仙子,一个狐媚的妖精。云妃兼具这两种气韵,受宠也在情理之中。”
郑锦珠道:“云妃那时,是专房之宠,所以大臣纷纷上书,说她狐媚惑主。”
“国君专情一人的事,并不少见”,玉衡诧异,“比如昭……咱们王上就只喜欢首领,到了滬南,怎就被骂成那样?”
天璇凉凉道:“咱们王上也没二十多个妃嫔。”
郑锦珠滞了一滞,艰涩道:“怀王还将朝政与她共决之。”
玉衡更诧异:“这有何不妥,王后为小君,本就要与王上共决朝政。”
“你到底是不是滬南人”,天璇默了一默:“那是翊国,滬国那般轻贱女子,谁会教女儿仕途经济。跟一个不通政务的女子共决朝政,自然不妥。”
“姑娘见事极明”,郑锦珠赞许地看着天璇,笑容有些苦涩,“我年幼时,父亲教我四书五经,叔伯们都说他有病,教女儿那么多仕途经济作甚,还不是要嫁人?”
“在滬国,女子无才便是德,贤惠、貌美、少言、擅女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才是最上等的闺秀。”
“我算是贵女中最不端淑的,一直颇受鄙夷,就连娘亲也很厌恶我。”
“可是,说来讽刺啊……国破之后,先王要从宗室选妃,却略过那么多三从四德的贵女,选了个最无德的我。”
天玑拍手称快:“先王和咱们陛下,都喜欢聪明有见识的女子。”
郑锦珠悠悠道:“当时觉着痛快,后来想想,也没甚值得称道的。”
玉衡不解,想了半晌又问:“专宠、干政……史书上也是不少的,为何说起别的干政女子都又恨又怕,说起她却都津津乐道?”
“因为她还……”郑锦珠变了脸色,双颊晕出些红,恼怒着走开,“你个毛头小子,问这么多作甚?”
玉衡还要问,被天玑一把薅回,低声说:“娘娘端庄,这种事怎么好说,你还追着问?”
玉衡诧异:“两位姐姐都知道?”
“咱们的玉统领也有犯傻的时候”,天玑咬唇轻笑,“毕竟还小,这些事见得少。”
“耽荒为长夜之饮,嬖宠同艳妻之孽,除了这些荒唐事,还能有什么?私通、秽乱宫闱呗。”
天璇摇头:“郑后主还真是心大……”
“别说了”,玉衡刚满十七,乍一听这些刺激事,双颊通红、岔开话题,“对了,首领跑哪儿去了?”
天璇忍俊不禁:“看着呢,一直在楼下林子里……咦?她在做什么?”
天玑和玉衡放眼一瞅,也慌了,三人一溜烟跑向楼下。
黑黢黢的榕树林里,枝干垂下无数细长根须,树下积了厚厚一层落叶,踩上去松松软软、盖过脚背,落叶下树根密密匝匝虬结、连成一片。
舜英眼神涣散,蹲在地上,徒手扒开层层落叶,刨开腐臭的泥土,刚包好的手全是泥,棉布上渗着斑斑血迹。
刨了不知多久,露出一截干枯的骸骨,灰白的腕骨上,系着一圈已朽烂、看不出原色的丝绳,丝绳末端编成一只平安结。
二十四年前,郑载文联合郭、孔,在此地诛杀逆王郑载武及其部属,死伤无数。却不知这无名尸骨,是哪一方?
君埋泉下泥销骨,为他系上平安结的那个人,是否还在人世?若活着,也是霜雪满头了吧。
“好,我带你回去,看她。”舜英小心翼翼解开腕骨上的络子,和着血泥捧起来,往林子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