燮陵城的四方城门,已被郑、孔、方的亲兵守得跟个铁桶般。
郑载云又安排士兵入户搜罗柴薪,浇上火油堆在各大街口,扬言若要强攻,便一把火烧了燮陵,拉城内六十万百姓陪葬。
万木春也已被八百名叛军团团包围。
开阳调来的五十名武士、玉衡留在万木春的隐蝠卫,合在一起约有百名,却群龙无首,吵成一团。
遭此变故,只能堪堪维持着轮班防守,使乱兵不至侵入宅内,却想不出任何破局之法。
秦桑叹了口气:“困兽犹斗,城池封锁时间一长,食物饮水都供应不上,必生祸乱。”
“干脆拎着刀,直接杀出去算了”,开阳部的武士素来简单粗暴,湛卢背起一匣子腰刀,跃跃欲试,“以一敌八,稳赚!”
玉衡麾下的苏铁白了他一眼:“出得了万木春,出不了燮陵城!”
“就算咱们护着几位主子冲出去,也护不了城中六十万百姓。”
湛卢瞪眼:“那你说怎么办?”
苏铁叹了口气:“既是人质,想必不会让咱们饿死,等等吧……”
身后忽然传来人声,男女老少异口而同声:“咱们就等在此处,绝不丢下燮陵百姓逃生!”
众人一惊,齐齐回身,只见顾星阑、许姿、郑锦珠、元旭在夜风中站得笔直。
郑锦珠款款上前,对隐蝠卫众人躬身长揖:“多谢各位舍生相护,我已写好遗书,此生了无遗憾。”
元旭看向她,憋了又憋,终于忍不住了:“娘亲写过的遗书,怕不是要拿箱子装了,哪次真用上了?”
“也对”,郑锦珠笑了,眼中泪花浮动,看向城北断了半截的龙兴楼,忽然轻声开口:“好静——这座城池,已被烧了太多了次了。”
最近的一次,是征和六年秋,大翊襄侯元璟率十万骑兵攻打燮陵。
那一年,郑锦珠只有十四岁,父死母嫁,守城的将领是太尉郭越、以及她的八叔——宜都侯郑载弘。
城池将破之日,郭越、郭洋率虎威残部逃往西南,郭王后却选择了死守燮陵。
她将所有宗室女接进王宫,与内命妇一起关在临光殿,架上柴薪、浇上火油。打算城破之后,用此等方式,保住这些花柳艳质的清白,以维护郑氏王室最后一丝颜面。
做完这一切后,郭王后去了隔壁的临仙阁。
病了大半年的郑尧嘉,还吊着那口气,见她进来,眼睛忽然亮了,期盼地伸出手去,气若游丝地问。
“淑娴,你把阿云关哪里了?”
郭王后眸中的关怀冻住了,满脸温情的笑意霎时消散,愣怔了半晌,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她忽然发了狂,一声不吭飞奔进临光殿,冲进妃嫔之中,青筋暴突的双手一边一个,揪住龙、孔二嫔,连拖带薅地拽进临仙阁,一脚踹开房门、将二嫔扔了进去。
然后,命令健壮的嬷嬷将郑尧嘉和两嫔剥去外袍,捆在一处。
“你的阿云就是奸细的头目,她、还有她的同伙,早已被本宫拿下收押,本宫要将她千刀万剐!”
“你要找她,去九泉下寻吧。”
冷冷盯着眼前荏弱、愚昧、荒淫的国君——她维护了半生的夫君,终于彻底崩溃,尖声怒骂。
“郑尧嘉,你这烂泥扶不上墙的蠢货!我郭家最后悔的事,便是将你扶上王位!”
“你既不要颜面,那就等翊军攻入王宫,千军万马都来瞧瞧,你这荒唐的丑态……”
“国破家亡了,还在想女人,就让你左拥右抱个够,抱到死!”
临仙阁的殿门在她身后合拢,她的脊背笔直、英挺而骄傲。只在转身的瞬间,发红的眼眶里,滚落两滴泪珠。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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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王后站在柴堆前、手执火把,静静听着外边的动静。
城门轰然倒塌、短兵相接、喊杀震天,人声喧嚣如潮水、马蹄声由远及近……
翊军已攻破第一道宫门。
她傲然一笑,斜了斜手臂,将火把往柴堆偏去……
电光火石间,鸣镝呼啸而至,她执火把的手被射了个对穿,火把应声而落,“轰”地腾起一股烈焰。
骑兵未至,身穿黑袍的隐蝠卫已冲进前殿,一拥而上,灭火的灭火、摁人的摁人,将她五花大绑扔在前殿。
不过须臾,甲兵如流水般涌上丹陛,将临光殿、临仙阁层层包围,刀戟丛林中走出两人——银甲素衣的主帅元璟,布衣儒袍的军师辛佑安。
元璟跑得飞快,一言不发地冲进后殿,罔顾女眷们阵阵尖叫,只在人群中挤来挤去、逐一扫过她们的面容,像是在急切地寻找着谁。
半晌后,元璟冲出后殿,用力踩住她受伤的手,一字字地寒声质问:“崔怜云何在?”
他鬓发蓬乱、眼圈通红、嘴唇干裂,状若疯癫。
郭王后痛得全身发颤,却放声大笑:“又是崔怜云,告诉你们,她早已被我千刀万剐了。要寻她,只能下黄泉、进阴司!”
“郑尧嘉,你个不知好赖的蠢货,爱你的你弃若敝帚,背叛你的你视若珍宝!”
元璟经她提醒,狂奔进临仙阁,却只见到面如枯木、气绝身亡的郑尧嘉,同他捆在一起的二嫔煞白着脸已吓晕过去。
他又跑回前殿,抽出长剑架在郭王后脖子上,咬牙切齿地怒吼:“说不说?”
她却丝毫不惧,唇角扬起微笑,喉头轻轻一声“咯噔”,口中涌出汩汩黑血。
城破之时,她便已饮下毒酒。
元璟放声咆哮,像是被逼入绝境的野兽,举剑在她尸身上连捅数下。
然后,杀红了眼的他转过身,对着石阶下罗列有序的士卒,高声嘶吼:“给我屠了……”
“阿璟,你疯了”,辛佑安忙打断他,高声叱令,“听我军令,封刀!”
辛佑安从后面紧紧抱住他,他两眼血红、拳打脚踢疯狂挣扎,混乱之中,一拳又一拳挥到书生胸口,打得书生腰身佝偻下去,却仍死死锁住癫狂的他。
终于,辛佑安吐出一口鲜血,抱住他的手却丝毫不松:“阿璟,不能屠城!”
“战争结束了,别再殃及无辜了!”
血溅到元璟脸上,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惊慌失措转身抱住辛佑安,连连呼唤:“佑安,佑安……传军医!”
就在此时,城中传来哗然惊呼,所有人齐刷刷看向一座高楼,只见焦黑的浓烟遮天蔽日,火光冲天而起。
有人在喊:“是龙兴楼!”
“龙兴楼走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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燮陵城北门下,郭洋仰起头,看向暮色中断了半截、熏得焦黑的龙兴楼。
“十九年前,龙兴楼被烧塌,郑氏国祚便已断了吧……”
舜英仰起头、闭上眼,感受着寒凉的夜风:“如今已是干季,郑载云要是狗急跳墙,烧成废墟的,便是整个燮陵城了。”
郭洋叹了口气,看向舜英。不知为何,从九霄山下来后,他每每拿不定主意,总习惯性转头等她发话。
舜英笑了笑:“郭将军,可愿随我赌一把?”
“就赌他郑载云年老多情,对子孙的那点舐犊之情?”
“若郑载云不吃这套,就赌一赌他的夫人。”
郭洋不假思索:“赌!”
她想了想,又问:“开阳,郑娘娘的住所靠近哪个门?”
开阳沉吟片刻:“东门。”
舜英点点头:“那么……咱们这一千人,全都去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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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木春的后堂挂了一幅帘子,帘子两侧分别搭设两张软榻。郑锦珠、许姿躺在帘子这侧,顾星阑、元旭躺在帘子那侧。
湛卢坐在堂前檐下的台阶上,后堂的前门、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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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都有武士把守。
台阶下,秦桑和苏铁在低声商议。
“开阳部的人,个个以一当百,我们在这也没多大用处。”
“对啊,论武功高强,护卫得力,咱们没法跟湛卢他们比。”
“听说首领就在燮陵城外,咱们不如出去做些别的,万一帮得上忙……”
“我要是首领,现在最愁的应该是那些火油柴薪,不如咱们举着舆图去,标记好了传到城外?”
“这主意好,就算到时候燃起来,也能尽快扑灭……苏铁,你轻身工夫好,先找机会去跟首领请示一下?”
身后忽然传来柔婉的女声:“不错,有长进。”
二人同时转身,只见两朵素白的衣裙绽放在墙头,自冥冥夜色中向他们飘来,忙半跪抱拳:“两位指挥使好!”
天璇、天玑笑靥如花:“首领说,你们刚才的提议甚好,派我们来相助。”
苏铁愕然:“首领何时说的?”
秦桑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姐姐们的意思是,咱们的想法与首领不谋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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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掩盖下,开阳带着五十个武士徒手攀上城墙,翻过之后,在屋顶腾挪跳跃,直奔石矶街护国公府而去。
落后他半个肩的纯钧,忽然压低了声音:“统领,今晚我老觉着身后有人。”
开阳摇摇头:“不止今晚,从下九霄山那些人就在,跟了一路,没有恶意,不管他。”
“滬南人极重宅邸风水,坐北朝南,子嗣的居室一般在东、或者东南”,开阳低声安排,“纯钧,你带二十个人去大门闹点动静,其余三十个……”
话音未落,南边大门火光冲天,人声喧嚷、脚步杂乱,喊人的喊人、端水的端水……
又有人卫兵一叠声喊着:“有刺客,快……快……”铁靴踏地声此起彼伏,匆匆奔向大门口。
开阳低喝:“就是现在!”
护国公府朱漆大门的对面,苻洵闲闲地坐在屋脊上,轻轻吹灭手上的火折子,微微一笑。
回身拿起了三百斤强弓,跃向另一座墙头。
秦川带着白袍卫,全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风,只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砍瓜剖菜般,将杀出大门的卫兵逐一斩杀。
“不好,我的儿孙!”
郑载云惊惶着拍案而起,在卫兵的前呼后拥下,匆匆走向东院。
忽然感觉风声有异,似有锋利之物撕破夜空、轻啸而来。他条件反射地偏了偏身子,却没躲过。
胸口如被重物撞击,紧接着,护心镜应声而碎,一股寒凉透胸而过,去势不减,带着他倒退了数步。
瞳孔涣散的刹那,郑载云终于看清了袭击他的人。
新月森白似镰,那人站在屋顶上,夜风吹得银灰色披风猎猎作响,幽微月光下,他唇角缓缓扬起,笑容好看得连星辰都失了颜色。
秦川厮杀正酣,听到身后传来唿哨声,赶紧挥了挥手,白袍卫齐齐转身,跟在他身后跃上墙头,紧随苻洵而去。
“主子,他们得手了吗?”
“应该得手了,她带出来的人,一直很强。”
“她既这样强,何不像我们一样,直接杀了贼首?”
“因为她要收服民众,只能将贼首生擒了,光明正大、按律法办。”苻洵缓缓举起手中弯月长刀,抚过刀锷处那两个小小的古篆,眼神温柔而落寞。
“她干不了的脏事,我帮她干!”
“秦川,随我去刺史官邸,护好孔弼实和方玉,他们是仅存的人证。”
他忽然转头,看向燮陵城以北。幽暗月光下,龙首山的山脊上,人影幢幢、络绎不绝却有条不紊。
唇角那抹笑意愈加苦涩:“过了今夜,咱们回去吧。回维阳去、回灵昌去。”
“笠泽大营的援军来了——”
“她不再需要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