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功成身难退
    许姿悄声对舜英耳语:“她爹也有点毛病,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还喜欢。”

    舜英笑了笑:“谁知道呢?情不知所起、也不问因果。”

    二十四年前,北征翊国的郑载文班师回朝之后,一病不起,次年春薨逝。

    郑载云心心念念十一年,终于在那年秋天,如愿以偿迎娶了心头的朱砂痣。二人都钟爱豪奢、机巧钻营,于是一拍即合、如胶似漆。

    “不对劲”,许姿突然出声,“照这样算,当时郑载云也二十四岁了,宗室怎会容他独身到如此大龄?”

    “自然不是独身”,郑锦珠眼神冰冷而讥诮,“郑载云十八岁便已娶妻,他的原配是在二十五年前的秋天没的。那是个武将的女儿,素来康健,不知怎么就病逝了。”

    舜英霎时头皮发麻,不寒而栗。真的,只是巧合么?

    许姿也觉察不对,试探道:“令尊的薨逝,该不会也是……”

    郑锦珠笑容苦涩:“我那时候才九岁,郑载云对我也很好,金尊玉贵地养着,还不似爹爹那般管束我,有时候啊,真指望自己也像奚夫人那样,蠢些就好了。”

    “小孩子嘛,都爱躲猫猫,我那天刚好就藏进了郑载云的书房。”

    “制毒的药师,被他买通的、爹爹的侍从,在外头混得不得志,串通好了回来勒索他。”

    “我亲耳听闻,他先给了那两人每人一匣珠宝,等他们走了,却马上吩咐心腹去‘解决掉’、‘做干净些’。”

    舜英轻声问:“这事,你可与奚夫人提过?”

    郑锦珠摇摇头:“想过,没说出口。”

    奚夫人那时已有了身孕,神医诊过脉、是个男婴,孕妇脾气暴躁又敏感多思,若是因她三言两语伤了胎气,谁都担待不起。

    过了大半年,她有了同母异父的弟弟。

    她踟躇许久,等奚夫人出了月子,想着探探口风、略提一提,却在后花园的梅树下,撞见生母与继父正抱在一起追忆往事。

    奚兰衣说:“想当年,你为了替我折一枝最好的梅花,摔折了腿……”

    郑载云眉眼带笑:“只要你喜欢,都值得。兰衣,你本就是我的,若不是三哥仗着嫡出的身份横刀夺爱,只怕咱们的孩儿比锦珠还大了……”

    奚兰衣眼眶泛红:“十一年破镜重圆,你我都等了太久太久。”

    郑载云声音无比缱绻:“我等你,多久都愿意。”

    她突然失去信心,如此情深意重,就算母亲知道生父的死因,怕是也撼动不了继父分毫。

    “破镜重圆,本是一场好事”,郑锦珠眼圈泛红,泪光点点,“可若是隔了条人命,再好的情份也该是抵不过的。”

    “但我不敢赌她同我想的一样。”

    许姿快人快语:“一个是情窦初开,一个是日久相伴,若是我知晓了,大概会杀了郑载云然后自杀吧。阿英一定也是如此!”

    舜英摇头苦笑:“怕也只有此路可走……谁会没事想着这等惨事?”

    顿了顿,她抬高语调:“我若要嫁给一人,无论初衷为何,定会将旁人从心里清空。”

    三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屋外突然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舜英飞身掠出,只看见奚夫人踉跄远去的背影。

    当夜,奚夫人自缢身亡,后花园那棵梅树下,她用金钗一笔一笔刻下四句诗作为遗书:

    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几度春。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

    .

    这些天,舜英变得越发嗜酒。

    笠泽受降之后,她仿佛一根崩了许久的弦,骤然松弛。先前压抑的恐惧、剧痛、悲伤、无奈、焦虑等种种情绪,一股脑追了上来。白天夜晚都缠着她,缠得她喘不过气、夜不成寐。

    元旻得空就来看她,她不敢酩酊大罪君前失仪,却也时常喝得微醺,想忘记自己是谁,忘记所有的过往,更想忘记自己将要面对、无法可逃的未来。

    这天元旻移驾刺史府,她溜出去散心,不知不觉就走到护国公府,铺天盖地的白幡丧布,元旭正指挥着仆从忙来忙去。

    奚兰衣自缢身亡,舜英和许姿将其上报为畏罪自尽,元旻因此特赦奚氏全族,元旭请命以孙辈之礼厚葬奚夫人。待护国公全家曝尸示众期满,元旭又求得恩典亲自去刑场收敛尸首,让那些素未谋面的血亲入土为安。

    舜英信步走到门口,郑锦珠倚靠着影壁,站在府内府外的交界处,默默不语、神色像落寞又像释然。见她走进来,扬唇一笑:“阿英,陪我出去走走吧。”

    元旭骑马,郑锦珠拉着舜英同车,三人一路行到龙川湖岸堤。元旭雇了一艘舢板,扶郑锦珠上船后正欲离开,郑锦珠淡淡地说:“我要与阿英说些体己话。”

    元旭一震,忙将艄公请下来,自己坐到船尾摇动双桨,将船摇到距岸至少十丈远才慢慢停下来,又从袖中取出棉团塞住耳朵、四处张望。

    “不开窍的傻小子,倒是乖觉”,郑锦珠忍俊不禁、含笑嗔骂了一句,看向舜英目光冷凝,“阿英,你如今身世已分明,此后有何打算?”

    前几天,元旻找一干知情人东拼西凑,凑出了她的身世——云妃与郑后主之女。元旻思索片刻,让那些人守口如瓶。

    “一国之后,司南侯之女比妖妃之女好听得多”,当时他注视着她、温情脉脉地安慰,“阿英,我必会让你的出身无半分瑕疵。”

    可她们是同一个人啊,舜英默默想着,眉间浮起怅惘更重,对郑锦珠扬唇挤出苦笑:“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郑锦珠肃然问:“我就问一句,如此进退维谷,你还想继续活吗?”

    舜英苦涩地摇摇头:“我想活下去,可我更想走自己想走的路。”

    郑锦珠眼里显出悲悯,温声劝慰:“不如意事常九八,可活着才有机会,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对面飘来一股幽寒淡香,舜英仔细一嗅,是郑锦珠的熏衣香。她闭上眼、视野里陡然绽放一树红梅,深吸一口气,寒梅暗香、素馨甜香混着龙涎木香在记忆里扑鼻而来。

    眼前又闪过一张张脸,师父、姨母、武煊、飞廉七星……以及最后的红衣乌发。

    她睁开眼,舒展笑意:“我在这世间羁绊太多,再痛苦也要看看前头有什么,才会甘心。”

    郑锦珠心放下大半,缓缓吐出一口气,正色道:“那咱们就说活着的打算。你从龙之功在前,又救过太后与陛下性命,如今更以一己之力招安五万虎威旧部,助陛下完全收服滬南——才十九岁便如此大功,朝廷有什么赐封够得上?”

    舜英问:“除了那条路,还有别的方式么?”

    “若昭王尚在,倒还有一线希望”,郑锦珠惨然笑笑,“毕竟对于他,册封儿媳与册封女儿并无多大区别,甚至你成为公主对他更有用。”

    舜英会心点头:“所以,若要活,除非舍弃亲族性命、离家去国,便真的只剩那条路。”

    “你自小就被灌了满脑子忠孝礼义信,绝不会离家去国,更别说身后还连着三族性命”,郑锦珠眼里恻隐更重,“我常与阿旭说,陛下是他的四哥,更是一国之君,君王之威不容侵犯。阿英,你年初当着全天下人、驳了他那么大个面子,如今可想好怎么收场?”

    舜英心头一暖,满眼感激看着她,神色平静地说:“我会活下去,多谢娘娘提点……”

    正要再说什么,一直盯着岸堤动静的元旭出声提醒:“岸上那几个像是隐蝠卫,陛下差人来寻阿姊了。”

    “怕是一路都有人跟着,咱们回去吧。”舜英无奈笑了笑,见元旭并无反应、才想起他耳朵塞着棉团。郑锦珠向他做了手势,元旭拔出耳中棉团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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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湖中,慢慢划着船靠向岸边。

    果然是天权属下内卫,一行人回去万木春后花园,廷尉卿正向元旻复命:从护国公府搜出的财物已归置清点完毕,还有一物不知如何处置。

    那是个地底挖出一个被油纸层层包裹着的木盒,里里外外画满符篆,郑锦珠说是驭魂术的引子。打开木盒,是被郭越从郑尧嘉手里抢过、不知转了几道、最终落到郑载云手中的两绺头发。

    舜英想把娘亲的和郑尧嘉的分出来,可纠缠的发丝都已黯淡枯槁,只轻轻一碰,两绺发丝都碎成了尘土。

    又想到许一舟,那个辗转三千里、拼死将她送到昇阳的男人,藏着她那更幽暗隐秘、不为世人所容的身世,在龙川湖底化作了泥。

    她寻到了来处,却已永远失去了来处。

    元旻见她神色不虞,于是挥退其他人,却也不知如何劝慰她。过了半晌觉得太过安静,又召来许姿作陪。

    垂花门外忽然传来天枢的声音:“陛下,末将已将定光剑请回凰羽寺,特来复命。”

    元旻一言不发,许姿却脸色一变,激动地站起来迎出门外:“孟师兄?”

    天枢拜完元旻后起身,将许姿上下打量一番,惊喜地问:“阿姿,你怎么在这儿?”

    元旻疑惑地扫视着他们二人:“认识?”

    许姿兴奋得眼眶都红了:“当年爹爹南下一去不返,到我婚仪那天,就是孟师兄送我出门的。”

    天枢是征和一朝的隐蝠卫成员,昭王还在时,诸王子都要与之避嫌,所以几乎从无来往。后来重建隐蝠卫调查根底以后,他也不过匆匆扫了一眼,只记得他是羽民九姓的“孟”之后人。

    似有所感地,元旻眼神一凝,追问:“你师从谁,本名是什么?”

    天枢双膝一软又跪了下去:“末将师从上任隐蝠卫大统领许一舟,至于本名……”

    “孟炜”,舜英站起身来,眼圈泛红,“我就是十九年前,你在龙兴楼杂物间里,守了几天几夜的那个女婴。”

    .

    得了元旻应允,舜英和天枢一起去燮陵周围转了转。

    她先去了丹河谷,站在朔风烈烈的古战场,闭上双眼,无声哀立了不知多久。

    随后,去了已建成的龙首山墓地,跪在郭洋的碑前上了三炷香,揭开一壶酒,浇地半壶、自饮半壶。

    然后,去了烧得只剩半截的龙兴楼,在当年崔怜云引燃火焰的位置躺下去,沉沉睡了一觉。

    梦里,她一直在喃喃低语。

    “值得吗?”、“值得”、“懂了吗?”、“懂了”……

    暮色乍起,舜英打了半车好酒,与天枢一起来到龙川湖,问了很多许一舟生前的事。

    银月好似白玉盘,倒映水中漾出无数碎影。她和天枢蹲在湖边,将一壶又一壶好酒慢慢倒进月亮碎影里。

    “师父一开始并不嗜酒,南征之后就越来越爱喝”,天枢注视着波面,眼里尽是怀念,“他说,世上无计可施的事太多,除了一醉,寻不到别的法子消愁。”

    舜英轻声道:“听阿姿说,许统领本来很爱说爱笑。可自从征和六年,他抱回许娈牌位之后,就再没笑过。”

    天枢打开一壶酒,向湖面遥遥一敬,喝了一口:“师父时常说,同去滬南二百二十三人,只回来了他一个。他总觉得自己被战友们抛弃了,末了末了,还是回了滬南、长眠于此。”

    “师父随昭王南巡之前,同我喝了一夜酒,说终于将阿姿抚养成人,你也有了好师父和好前程,他再无牵挂,懒得继续熬下去了。”

    “我想,他在坠入龙川湖时,是轻松而欢喜的。”

    就像,颠沛流离了许多年,终得以与子同归。

    所有的酒壶都倒空了,舜英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请大统领替我邀请陛下,明晚同游龙川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