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县。
时辰已晚，衙役将最后一户受害者家属送上犊车，县衙顿时清净了不少。
吴立诚本想尽一尽地主之谊大肆宴请一番，没成想却被几位老官员摆手婉拒。连夜赶路本就疲惫，今天又办了一整天的案子，属实能量耗尽，此时他们只想赶紧回去沐浴一番，早生歇息，吴立诚只好作罢。
烟霾已经尽褪，县衙门口已备好两辆马车，裴行俭有意四下走走，选择了骑马。周堔见状叫了裴行俭一声，两人目送另外几位大人的马车走远，这才往旁边的几匹快马走去，径直蹬上马背，一道沿着官路慢慢悠悠的晃着。
眼下是宵禁时刻，四下寂静无人，赵川吴殷以及周堔的另一位护卫紧随二人其后，懒洋洋的观望着四周。
裴行俭瞟了一眼周堔，若无其事地搭话道：“周大人，此前可曾来过河南？”
“十多年前曾来过几趟，那时还身无官职”，周堔淡淡一笑，早已留意到暗处那几条紧随不舍的尾巴，状若无意道：“裴大人呢？”
裴行俭笑了一声：“裴某还是头一次来，没想到这里环境如此糟糕，感觉到处都是脏东西，偏全藏在空气里了，仅凭肉眼怕是很难看见。”
“的确，这里……明里暗里，身前身后或都透着古怪，裴大人可得小心了，多长双眼睛才好。”周堔意味深长道，他是在给裴行俭提醒。
“裴某心里有数，周大人自个儿也得保重，万事小心为上。”裴行俭深深望了周堔一眼。周堔顿时了然，这小子果然不傻，并非池中之物。
两人下了官路，沿着一个不知名的湖边走着。四下空旷，那几抹尾巴无法跟的太近，几乎听不见二人交谈的内容。
周堔扫过左右，敛了神色，冷不丁道：“问了一下午话，裴大人可有什么想法？”
裴行俭看了眼头顶黑蒙蒙的夜空，月牙弯弯，夜色昏昏惨惨，湖面上只投射出几抹萧条的身影。
他忽而一笑，神情自若道：“从受害者的表述来看，那白衣女子似乎并不想害人，反倒像是在制造事端博取眼球，我隐约觉得她是在指引我们查点别的什么事情。周大人觉得呢？”
周堔沉吟片刻，分析道：“至今仍不清楚她的明确动机，但从作案手法和案件结果来看，的确不合情理。短短一个月之余，就在两地闹出十数起案件，均是有惊无险。费劲心思，却没有弄出人命，亦不为求财求色，却像是在哗众取宠。可若是别有意图，为何不留下些许线索？任由人像无头苍蝇一样，胡乱猜测。”
“周大人当真认为，那白衣女子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么？”，裴行俭语气淡淡，神色松弛，言语虽带着疑问，却是个陈述句，“我怎么觉得，她分明借由那几户人家，告诉了我们不少信息。”
周堔面露慢色，旋即一笑，决意不再试探绕弯子，直言道：“的确。根据今日的审问，在她们的梦里，白衣女子出现时，她们都闻到了同一股异香。巧合的是，清明之前的半月，她们都去过天宫寺的祈福驱邪祭典，另外还有一点……也不知是否是我多想。”
裴行俭哦了一声，笑道：“周大人直说无妨。”
“仅河南目前已知的这十二起案件里，出事的妇女竟都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龄人，时辰也很临近。而出事孩子虽年龄生辰不一，但离奇是，他们的出生时辰都在子时，若说这是巧合，也未免太凑巧了些。不知裴大人有何见解？”
裴行俭道：“今日盘问的受害者中，有一胡姓人家胡泉。出事当晚，胡泉的妹妹正好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因为房间不够用，故胡泉将主房让给了媳妇和妹妹，让两人带着孩子一起睡在主屋，自己则在偏房对付一宿。屋里有两位母亲，白衣女子为何只盯上了胡泉的媳妇儿，而放过了他妹妹呢？”
周堔眉头紧皱，这也是他想不通的地方。
裴行俭又继续道：“四柱命理学中有一种说法，认为相同年、月、日出生的人，尤其是在同一时辰出生的，会有一定的性格和命运共性。我猜想，或许这告诉了我们，那女子的生辰便是庆和十年六月初八。至于孩子嘛，要么她的孩子出生于子时，要么死于子时。有道是‘生即是死，死即是生’，那群莫名被拐走的孩子均平安无事回了家。想来定是后者，她的孩子死于子时，她拐走孩子想来不过是看看哪个才是自己孩子的转世罢了。大人觉得这方解释可说的通？”
周堔的脸色当即凝重起来，总觉得事情有些超出了自己的认知：“那异香和祭典，甚至长安也出现了案件，这些又该作何解释？”
裴行俭道：“敢问周大人，一个女子痛失了孩子，宁愿做孤魂野鬼也不愿投胎转世，这是为何？设身处地的想一想，除了想找到自己的孩子之外，她还想做什么？异香，祭典，她是想进一步告诉我们她的身份，让我们帮助她找到孩子么？”
周堔想了想，否认了这一猜测：“不会。这做法太过曲折。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她知道害死自己孩子的凶手是谁，凭一己之力很难将其绳之以法，故而要我们协助。她在借由梦境传递真相，裴大人似是很坚信这一点。”
裴行俭笑了笑：“裴某也不过是胡乱猜测，无论如何，异香、天宫寺祭典定藏着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胡乱猜测？非也。
周堔没有戳破，骑着马往前走了几步，回头又道：“还有一事，那堆卷宗里，关于河南县失踪的孩童和少女，我猜裴大人定也察觉出了蹊跷。”
裴行俭漫不经心的又哦了一声，邪邪一笑，压低声音道：“周大人火眼金睛，就不怕隔墙有耳引火烧身？裴某不才，因何而来，便只查何事。其它若是有那么些许兴趣，或许暗地里先探一探，免得…打草惊蛇，裴某是个惜命之人。大人，到官署了。”
说完，裴行俭先行跳下马车，扬长而去。
周堔看着裴行俭潇洒离去的背影，眸色时而明时而暗，裴行俭的言外之意实在耐人寻味，总觉得他今夜说的每一句都似乎别有深意。
而且，他与自己一样，提防着吴立诚。
然而周堔并不知，裴行俭此行来河南，已做了十足的准备，他誓要捉拿吴立诚！
只是还未等裴行俭进一步布局，县城里却发生了件大事。
又有一妇女梦见白衣女子夺走了自己的孩子，可第二天她急急忙忙赶到梦中丢失孩子的地方，却不见孩子的踪迹。
裴行俭与周堔接到报案时正从官署出发，等快马加鞭赶到县衙门口时，门前已围堵了一群人，有受害者家属，有毫不相干却心有余悸的百姓，全围在衙门前，誓要官差给个说法，否则日夜难安。
吴立诚神色并不是很好，坐在堂上杵着张脸。
他一早接到报案，心里已是一惊。他昨日还在和几位心腹饮酒，笑言裴行俭不过是个草包，如舅舅所言，的确没什么好担忧的。然而这颗心定下来不过一夜，今日势态便急转直下，有人捅出新的篓子来，他隐隐觉得此事不对劲，似乎已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裴行俭跟着周堔大步流星的进了县衙，刚到厅堂门口，还未入内，他便闻到了一股煞气之味，气息并不浓烈，却依旧清晰可闻，这并非那白衣女鬼的气息。
他微微拧眉，跨步入内，只见堂上一年轻女子跪坐在地，泪流满面的软在丈夫怀里，男子亦面露急色，默不作声，这对应该就是那失踪孩子的父母了。
见裴行俭和周堔走到跟前，女子激动跪起，泣不成声地磕头道：“求求两位大人救救我家孩子，他才2岁，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若是出事，我也不活了！”
周堔一脸肃容，许是在刑部待久了，很轻易就忽略掉报案人的情绪，并未做任何安抚，一上来就直切入主题：“夫人勿急，烦请将昨夜之事仔细说与我们听。入睡之前，梦中经过，醒来之后都发生了什么，请二位仔细回想，不要漏掉任何细节。”
孩子他爹抬头看了两人一眼，又将适才说与县令的话重述了一遍，此刻他已冷静了不少，口中的细节也就更多了。
“昨夜我去了趟我大哥家中，回的比较晚。等回到的时候，我媳妇儿已经哄着孩子先行睡过去了。昨夜气温骤降，屋子比往常还要冷上几分，我见窗子还开着，深怕妻儿着凉伤风，便走过去将窗户给关上，后又紧锁了木门，这才躺下。夜里总觉得身体发寒，索性就将妻子和孩子搂在怀里，渐渐睡了过去，直到今晨醒来，就发现孩子不见了。”
周堔疑惑道：“你没有梦见那女子？”
丈夫摇了摇头：“没有，草民一夜无梦。”
一夜无梦，这分明是模仿着那白衣女鬼作案，却又不做全套。
裴行俭绕过周堔和那男子，在妇人面前半蹲下来，冷不防在对方脖颈靠近耳垂之处看到一小道细浅的黑印子，煞气便是从那散发出来的。
他默不作声，偏过头抬眼问了周堔一句：“周大人，昨夜可觉得天气阴凉？”
周堔呆了一瞬，也觉得蹊跷：“昨夜虽不似前几日那般酷暑难耐，屋外确实凉快了些许，但屋中却依旧闷热逼人，一丝凉风也无。但哪怕是居住街巷不同，也不可能冷到身体发寒的程度。”
在场的其它几位大人也纷纷表示，昨夜的确闷热，并未觉得发冷。
妇人愣愣的从丈夫怀里抬起头，这才觉得哪里不对劲：“昨夜哄孩子睡着之时，因着屋里太闷我才开着窗，可待孩子睡着之后，我分明起来关上了窗户才再次躺下的。最近县里不安稳，你也不在家，我一个人害怕，自然不敢开窗鼾睡过去。”
“怎会？我回到家时，那窗户分明是完全敞开着的。”丈夫仔细回想了一遍，语气坚定。
裴行俭已基本有了推论，此时出言打断夫妻二人，径直问道：“敢问夫人，昨夜你梦到的那白衣女子是何模样？”
妇人怔了片刻，随即喃喃道来：“我梦到和我家球儿去山涧捉鱼捉小虾，正玩的尽兴的时候，那白衣女子突然出现在小溪对面，纵身一跃就跳到我们跟前，然后就把我的球儿抢走了。那女子年轻貌美，身形纤细，看起来不过二十一二的年岁，我醒来以为自己也梦到了怨女，赶忙和夫君往山涧跑去，可是，可是我的球儿却不在那里。”
妇人说完，又是一阵痛哭流涕。
裴行俭又问道：“夫人在梦中，可曾闻到过一阵异香？”
妇人泪眼婆娑的回想了好一阵子，摇了摇头：“当时只觉周身寒冷，腥气扑鼻，并没有什么异香。”
裴行俭点了点头，那白衣女鬼身上的异香，是吃了他给的药丸才散发出来的，那药可抑制女鬼的邪气。就算药丸失效，7日之内定不会有腥臭气。
周堔心中也有了定论，谨慎起见又问：“冒昧问一下，夫人的生辰可是庆和十年六月初八？”
妇人茫然的摇头：“我乃庆和六年十月十七所生。”
周堔顿了顿，又道：“你的孩子可是子时出生？”
“我家球儿是未时落地的。”
裴行俭起身，和周堔对视了一眼：“这恐怕与先前几起案子并无干系，那白衣女鬼不会害人。此案应是有人效仿先前的案件行凶作恶。”
“那我家球儿可怎么办！大人，我求求你们救救他，求求你们了”，夫妻俩复又哭嚎，撕心裂肺之极。
吴立诚听完两人问话，早已惴惴不安，心中隐隐有了怀疑。此刻又听二人断言此乃新案，心中不由一慌：“裴学士、周侍郎为何如此肯定？此案作案手法分明与之前的一模一样。”
“非也”，裴行俭扫了吴立诚一眼，淡淡道，“这个中缘由晚点再说与大人听，眼下恐怕要抓紧时间找到那孩子。”
说罢，又转身唤了赵川过来：“去将此次同来河南的那两位高僧请来。”
请高僧？吴立诚脸色微白，心里忽而有种不好的预感。
又见裴行俭指了指妇女脖子处的印记，问道：“夫人近日可曾去过哪里？可知脖颈处的黑印从何而来？”
女子愣怔，伸手摸了摸脖子处，并没留意到此处的黑痕：“这几日夫君比较忙碌，我就在家里陪着孩子，不曾去过哪里。不对，我想起来了，三日前，我婆婆说带我们去参加一场法事，可驱邪避灾，让我带着孩子一起去了，我们只出门半日就回来了，之后再不曾去过其它地方。”
“法事？夫人是在哪儿参加的？”
“就在离天宫寺不远的三清苑里。那法事是本地一位颇有些名望的神巫操办的，县里很多人都去了。”
听到三清苑几个字，吴立诚浑身已冒出一层冷汗。
裴行俭和周堔低声密语了几句，随即叫来各自的护卫，不知交代了什么，吴殷和蔡七转身便离开了大堂。
吴立诚暗暗朝身边的心腹使了个眼色，那人趁无人注意时，也悄悄退了下去。
没过多久，两名高僧就在赵川的带领下，来到了堂上。
听完裴行俭所言，高僧蹲下身细细查看那妇人身上的黑印。两人面色沉沉，又从腰间摸出一张符箓，待靠近那黑印时，符箓平白无故地，顿时燃起一道蓝焰。
堂上的人大为惊诧。
只听高僧说道：“这是阴煞蛊，被种此蛊之人，会受种蛊者驱使。施蛊期间，所思所想所为皆由他人操控，清醒时会忘的一干二净，只在体表留下一道浅浅的黑痕。这位娘子被厉鬼种了妖蛊。”
妇女一惊：“什么？怎么会这样？”
裴行俭故意问道：“大师的意思，莫不是在说这位娘子受人操控，失去神智，很有可能是自己将孩子送去了某个地方？”
“不错。我见这位妇人鞋底处有新旧两种泥印，深色的应当是今晨外出沾染的，至于有些干涸的泥土，想来或是昨晚留下的。”
妇女愣愣看向自己的鞋底，隐约记得晨起慌乱穿鞋时，鞋底便沾有泥迹，她当时还有些纳闷，却来不及深思。此刻听完高僧的话语，内心大受打击，差点晕厥。
裴行俭却仿佛一点也不觉得惊奇，神色如常道：“请问大师，可有法子根据这黑痕，追踪到这厉鬼所在何处？”
高僧年事虽高，却体魄强健，道法高深修为深厚。闻言只虔和一笑，二话不说便挥了挥手中的禅杖，口中念念有词，随即那黑痕就幻化成一缕黑烟，快速往县衙外遁去。
吴立诚反应过来时，裴行俭和周堔已夺门而出，追随黑烟而去。赵川则带着高僧紧随其后。
“快去通知天宫寺住持，就说，三清苑有异，让他无论如何都要出手消灭干净。你再往长安送封急信给舅舅，要快！”
吴立诚脸色阴沉，想来定是那神巫昨夜听了他的话，心存侥幸便私自行动了。这个混账东西，竟敢在这个时候给他添堵。吴立诚心急如焚，低声交代完便驱马狂奔，紧随众人的方向追去。
眼下，他必须斩草除根毁尸灭迹，才不会引火烧身。
裴行俭不可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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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堔亦不可留。
吴立诚已起了杀心。
黑烟似蝇，最后在一座院子的高墙处消失不见。
裴行俭勒紧马绳，翻身跳下马，绕着院墙走了半圈，抬头一看，竟是个后门。院门上方赫然悬挂着一块古旧的牌匾“三清苑”。
这是一座位于郊外的院子，位置僻静，西北角能清晰看到天宫寺的塔尖。
裴行俭正准备推门而进，却冷不丁被周堔一拉：“裴学士，小心为上，眼下只有我们两人。”
言下之意，要他等，等援助。
裴行俭往后一瞧，身后果然空空荡荡。赵川带着高僧，马车定没法跑的快速，吴立诚虽带着一堆侍卫，想来定会有意拖慢步伐，绕路而行。
等是不可能的。
裴行俭挑唇一笑，拍拍周堔的肩膀，大言不惭道：“周大人放心，吴殷和你家护卫适才已照吩咐提前到此查看，想来定在前院。你从前院过去，与他俩汇合再来寻我。放心，我身边另一个护卫一会儿就到，不会出什么事。”
周堔却眉头一沉，脸色不悦：“裴学士乃文人雅士，身无武力，此等冒险之事我怎可能让你先行！”
裴行俭不欲多费口舌，让那妖道趁机遁走，低声急言道：“那周大人自己可要小心了。”
说罢，裴行俭用力一推，门顿时打开。
他果然一意孤行，行事莽撞，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周堔不由叹道，不得不跟在裴行俭身后，跨过三清苑的后门。却又一脸狐疑，忍不住心想，明明该小心的该是这文弱书生才对，他倒反过来嘱咐自己，好似要被保护的人是他一样。
真是年少轻狂，不知所谓。
裴行俭并不知周堔心中的腹诽，小心谨慎地潜入三清苑。
后院空无一人，两旁的灌木像杂草堆一样久未修缮，高耸而阴森，树枝交错，暗影重重。小径地砖布满厚重湿滑的苔藓，迎面而来的厚重湿霉之气令两人不由眉头一皱。
此时，阴煞蛊已杳无踪迹。
见周堔转身在别处探查，裴行俭身子一转，避开他的视线，暗暗捏了个诀，指尖的追踪符顿时化成一只翩跹紫蝶，在原地盘旋片刻后径直往东边飞去。
“周大人，这边”，裴行俭低唤周堔一声，快速往东侧而去。他一边探，一边留意周边的布局。
这三清苑的布局极其诡异，几乎每个小院的角落都摆放着一尊古怪的石像，有的如狰狞神兽，有的如神话传说里的神祗，有的半人半兽，手握锈迹斑斑的武器。每尊石像形态各异，面孔扭曲，但眼睛却都镶嵌着同样的绿珠子，周围地面上刻着古怪的符号。
裴行俭不由心中一沉，这三清苑四处布满了阴邪诡阵，且阵法奇绝，不止一个。若一旦开启，想破阵绝非易事。
紫蝶最后在一间房门紧闭的厢房前扑闪几下，随后消失不见。当然，这蝶只有裴行俭才看得见。
周堔盲目的跟在裴行俭身后，并未起疑。然而越靠近那间厢房，空气中的腐臭和阴冷气息越发浓厚，他浑身一震，下意识握紧腰间的长剑。在刑部办案多年，这气味他再熟悉不过，这是血腥气和死气，是死人之味。
两人神情沉肃，默默对视一眼，下一秒双双脚下发狠，用力踹开两边房门，一股血腥气顿时袭来。
屋里未点一盏火烛，从外看进去，室内一片昏暗阴惨，只有一尊巨大的鬼手佛和一张轮廓分明的祭台。周堔从袖中摸出两颗火石，用力一拍，随即扔进屋内，视线顿时明亮起来。
两人定睛一看，屋内无人，那祭台上居然平躺着一个孩童，身上覆满符箓。在他四周则摆满了灯盏和形状各异的小神像，每尊神像上面沾满了疑似血迹的污渍，孩童的头顶，放置着一个巨大的铜盆，正上方悬挂着一把利刃。
竟是活童献祭！
两人心中一凉，快速走到孩童身边，只见祭台上的孩子脸色苍白，双手被割破，血液滴流浸染着神衹，最终汇聚在铜盆里。男孩肢体已僵硬，手脚发冷。周堔暗自屏息，两指在孩童的鼻前一探，神色一喜，竟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
他忙将孩子身上的束缚去除，又封住他四肢的穴道，随后撕下身上的绸带捆住孩子的伤口，避免血液再汩汩流出。仓促做完这一切，他这才往孩子脖颈的那枚胎记望去，正是今早报案丢失的那个孩童。
“裴学士，是那对夫妇丢失的孩子！”
裴行俭点了点头，仔细探查过屋内情况后才回到祭台边，神色严峻。
他从腰间摸出一枚黑色小药丸，二话不说便捏开孩子的嘴，用力塞了进去，又将他下巴一抬，让药丸滚落下去。丝毫不顾身旁人的诧异，只正色道：“这里不对劲，快走！”
周堔敛下困惑，心中早有感知，屋里的阴气越来越重，又莫名吹起了阴冷之风，是不详之兆。他二话不说背上孩子离开。
然而两人才出院子，一道诡异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小径的尽头。
那女子带着帷帽站在光里，四下却没有一丝影子。
周堔心中大骇，低声道：“不是人。”
“嗯，周大人可打得过？”，裴行俭淡淡开口问道。
“……”
周堔一时沉默，他不曾和妖邪真正动过手，但裴行俭是读书人，眼下只有他有些许功夫。挣扎片刻，他喉结滚动，作势就要将孩童递到裴行俭怀里，自己侧身上前，准备拼死一搏。
然而裴行俭只是低低一笑，不仅将孩童重新推回周堔背上，又神秘兮兮地往周堔腰间塞了些东西，低语了句“放心，我身上有高僧宝物护体，对付此女鬼绰绰有余。”
说完，便不顾周堔的劝阻，转身跨步上前，一脸从容地朝女子走去。
周堔大惊，却没再轻举妄动。
裴行俭似是没有察觉到危险，神色如常的走上前客气道：“姑娘可是这院中之人，不知能否让个路？”
女子款款一笑，柔声道：“让路可以，只是公子需得将我院中的东西留下。”
裴行俭哦了一声，不明所以道：“不知姑娘所指何物？”
女子掩唇，尖尖地笑出声，又往前走了几步，手指遥遥一指：“自然是那位公子背上的孩子。”
“这孩子乃友人之子，今早不慎走丢，方才路过姑娘院子，碰巧见到了他，故而决定将他带回去还给友人，好让他们一家团圆。恕我愚钝，这孩子如何就是姑娘的东西了？”
裴行俭笑着回怼道，周堔额前已冒了一层冷汗，只盼望着两位高僧快些到来。
“公子可真会说笑，这孩子分明是他母亲亲自送来给我的，自然就是我的。”
女子说着抬手撩开面纱，露出一张绝艳苍白的脸，眼含春色：“公子若执意要带走他，不如你留下做交换如何？”
“送？”，裴行俭只捡着前面的话听，不合时宜的笑出声来。
女子一愣，脸上的笑容一僵：“公子笑什么？”
裴行俭嗤笑一声：“我笑姑娘长得不怎么样，想的倒是挺美。”
周堔感觉四周的寒气比方才还要阴冷许多，心突突跳的厉害。
女子仿佛被人浇了一盆凉水，神色变得阴鹜，冷冷抬眸看向裴行俭，嗔怒道：“公子长得俊俏，却偏要找死！”
随即她手猛地一挥，挽在肘上的帔帛顿时飘了出去，在快触碰上裴行俭时，摇身幻化成一条白蛇，露出尖牙朝眼前之人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