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叶落无声?
分明响在她心,震耳欲聋。
黎宝因想象过无数与裕梦梁再次见面的场景,唯独没料到会这样的仓惶狼狈。
明明裕公馆或者学校,有那么多光鲜亮丽的场合,她完全可以穿着上沪城的小姐们最引以为傲的时装,戴上最喜欢的首饰,端庄得体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可他,偏偏出现在她最落魄的时候。
腹部越来越难受,黎宝因捂着肚子,有些丧气地原地没动,她越想越觉得自己丢脸,干脆就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完整地埋进沙子里。
裕梦梁从车上下来,径直坐在离黎宝因不远的台阶另一端,见她不愿意讲话,他也不勉强她。
梧桐落叶堆积路面,街道上过往的自行车辆匆匆忙忙,商厦的广告一闪而过,附近的摩天轮璀璨光华,流星呼啸而过,尾巴拖出长长的弧线。
“打算一整夜都在此处哭鼻子?”
裕梦梁轻声开口,语气惯常温和,温和到听不出任何偏颇情绪,而后又朝着黎宝因笑道,“怎么?才多久不见,连人也不会叫了。”
黎宝因慢慢抬起脸,她其实早就想打破僵局,只是一直没寻到合适的机会,后头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坐着,她竟然也觉得很惬意,干脆也就一声不吭。
此时,裕梦梁开口,直接给她戴了顶不敬尊长的大帽子。她心里想反驳,但碍于情面,只是憋出一句,“我才没有哭。”
“哦,原来我们宝因不是在委屈。”
黎宝因听闻这句,这才微微抬眼,没想到正好和对方望过来的视线对撞。
她有些不知所措,裕梦梁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刚刚一直都在?她想起自己觉得眼熟的那对般配情侣,蓦地将视线挪向裕梦梁的黑发,她反应过来,原来那对男女中的绅士,真的就是裕梦梁本人。
怪不得她总觉得似曾相识。
可如果是这样,那他岂不是和那些围观人群一样,一直都关注着自己?
她是如何跟着阿轩过来,如何守在他的摊位等候,如何和他从歌曲谈到电影,从电影谈到家庭,又如何被良宸发现谩骂,以至于丢盔卸甲躲在此处,他都看见了。
黎宝因率先挪开视线,心里乱糟糟一团,恍然才想起他初次开口,就问她的那句话。
「这大半年,你就学到这些?」
黎宝因抬不起头来,只觉得自己一点点装点起来的盔甲体面。好像一下就被人轻轻揭开,她蜷缩在里面,体无全肤,任人宰割。
好丢脸。
她最不想在裕梦梁面前丢脸。
黎宝因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清楚现在要怎么做才是满分答案,这可比课堂上,试卷上讨好老师,拿到高分成绩要艰难太多。
她只好重复强调,“反正我没哭。”
“嗯。”
裕梦梁温声应和。
他语气轻得就像是在惯着自己家的小孩,“我们宝因没有哭。”
黎宝因低垂着眼,刚刚都还干涩的眼眶略微泛起一丝潮气,她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乱划。
凌乱的痕迹里,裕梦梁突然道,“我小时候就很爱哭,每回哭都要惊动一院子的人,我很享受那种被全世界关照的感受。”
黎宝因停下手里动作。
裕梦梁笑着说,“那时候,我误以为眼泪就能得到关注,被关注就是喜欢。”
这是裕梦梁头一次跟她正经聊天,聊的内容还是小时候的回忆,是她从未听人说过的亲身经历。
黎宝因握着树枝,慢慢抬头看向他,他微微垂着眼,长长的眼睫落在脸颊,黑色的碎发遮住眉眼,整个人看上去犹如隆冬寒鸦。
“后来,我母亲从乌兰乌德回到上沪,没过多久就不治而亡。我一个人哭了许久,可院子里却没想一个人管我。从那天起,我懂得一个道理,不是眼泪能换来喜欢,而是唯一在意我的那个人,她不想令我掉眼泪。”
黎宝因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裕梦梁很平静地解释说,“那是我的母亲。她已经过世很久了。”
黎宝因心里涌动起很强烈的想要安慰他的冲动,她下意识靠近,甚至想要……抱抱他。
可她像是被什么定在原地,全程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只是听着。
好在,裕梦梁似乎已经不需要多余的安慰。
他只是略显认真地看向她,“所以,眼泪并不是要紧的东西。它也许有很多寓意,但总归只是一种排泄物。”
黎宝因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原来还是在劝说她不要掩饰情绪。
可是掩饰也好,假装也罢,好像已经成了她的生存本能,她从小长到大安身立命的根基,她也想要坦坦荡荡地活着,可是面具戴久了,真的很难再摘下,就连她自己,现在也有些看不清自己。
黎宝因下意识里,不想把自己坦诚给世界,尤其是把不美好的自己,放在裕梦梁的眼前。
她避重就轻,有些孩子气地咕哝,“我发过誓的,绝不会再掉眼泪。”
裕梦梁温定地望着她,黎宝因只好自己解释,“如果我难过,姆妈肯定会更伤心。我不想她在天上,还跟着我伤心。”
裕梦梁眼底掠过一丝意外,又有些伤怀地看向远处,过了会他回头看着黎宝因,倒像是在看另外的人。
“哪来的谬论?”
他似乎困惑,语气温平,却难掩严肃,“我花心思培养你,是为了让你躲在人堆里憋屈?”
他笑了起来,笑容里是对黎宝因的不满。
“你大可以再放肆些。有我在,怕什么?”
哪怕是被良宸咒骂时,被行人围观时,被自己内心质疑时,黎宝因没有表现出任何失礼,可在此刻,裕梦梁轻轻一句,她整座堡垒都分崩离析。
怕什么?
是啊,她在怕什么呢?
她从来都不畏惧一无所有,也不怕被束缚规训,可她竟然还觉得胆怯。因为胆怯,所以她事有顾虑,力不从心,临了还在怪罪自己,郁郁寡欢。
“所以,先生?您也觉得我没错?”
裕梦梁不答,他反问,“你觉得自己错在哪里?”
黎宝因拇指交错,握到怀里的录音笔,有些紧张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本来都要成功了,都怪我自己运道不好,才被良宸抢先看到。”
见裕梦梁没有反应,黎宝因又重新思考。
“我既然决定这么做,就应该事先让人把良宸约束起来,让她自顾不暇,没空出来逛街。”
“我不该跟良霄阿姐暴露自己的行踪,又忘记又嘱咐她替我保密,才会横生枝节。”
“当时良宸发现,我不该慌了手脚,没有一鼓作气撕破阿轩的嘴脸。我……我还是在意脸面,畏惧人言,也有些投鼠忌器。”
黎宝因从开始小声念叨,越说越是笃定。
她仰起头,有些得意地看向裕梦梁,“先生,我没做错,只是做的还不够周全。”
裕梦梁笑着点头,看她脸上洋溢着笑容,问她,“现在心情可好了?”
黎宝因疑惑地歪了下脑袋,她坐直了身板,方才体会到,原来裕梦梁一直都在哄自己?
她忍不住翘起唇角,但很快她又故作不在意道,“我从没有生谁的气,我并不在乎被人误解。”
裕梦梁不反驳她,只是将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录音笔,“拿这个是做什么?”
黎宝因随口编了个理由,“学校里的课堂作业,让我们收集秋天的声音。”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ins style="display:none!important" id="' + id + '"></ins>');(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那你收集到喜欢的声音了吗?”
黎宝因暗暗遮住录音笔的开关,将按键闭合,很笃定道:“嗯,有些小惊喜。”
裕梦梁接过录音笔设备翻看了几遍,细问了黎宝因的用处喜好,方才把录音笔还给她。
“时间不早,我让司机送你回家。”
他前脚刚站起来,黎宝因就试探着起身,结果她才略微起身,就感觉热潮急转而下,仿佛渗透她的裤子。
她心里一惊,联想起这段时间的不适,生理课堂上的知识全部进入大脑,她猛地坐了回去,手指抓紧袖口,难得有些不知所措。
“不想上车?”
裕梦梁察觉黎宝因的不对劲。
黎宝因支支吾吾,想到自己恐怕是来了月经,万一弄脏裕梦梁的车子坐垫,恐怕更加丢脸,于是就找借口说,“这里离家不远,我再逛一会,待会自己回去。”
裕梦梁见她一直捂着肚子,又坐得拘谨,他顿了顿,随即解下自己的大衣披在黎宝因肩头,温暖的大衣将她整个人完全包裹,她抬起头,小巧的脸蛋在大衣里显得都有些苍白。
“等我一会。”
他转身离开,似乎很熟悉周边的布局,很快就推着一辆自行车过来。
黎宝因窘迫,知道对方恐怕已经知晓缘故,于是慢慢站起来,转身还不忘看一眼地面。
她松了口气,慢慢挪步上前,就听到裕梦梁轻声询问,“能自己上去吗?”
黎宝因当然不可能矫情到让人抱着上车,她脸上无光,头低到胸口,乖乖坐了上去,好在大衣很宽松,简直完全将她装在里面。
寒冬腊月,车水马龙。
黎宝因惴惴不安地坐在他的身后,身上的痛处似乎减退,她每每抬头,眼前都是他宽阔的脊背。她看得久了,只觉得后背像堡垒,此时的她立在高墙之下,只觉得什么都不用怕了。
回到公馆只需要一刻钟,黎宝因依依不舍地从后座下来,就看到裕梦梁示意她进去。
黎宝因这才反应过来,“您不进去?”
裕梦梁并不隐瞒,“来上沪安排个朋友,不做停留。”
黎宝因不免又想起自己看到的那位小姐,她又仔细打量裕梦梁,终于发觉他同往日的区别。
“先生,您怎么染头发了?”
是为了见那位小姐吗?黎宝因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
裕梦梁开玩笑道:“年纪大了,需得收拾形容。”
黎宝因还想再问,但毕竟是他个人私事,她终究没有立场。
良久,黎宝因抬起头说,“那先生,您觉得我有变化吗?”
她饱含期待地望着他,观摩他的每一个表情变化。
但对方依旧四平八稳,眼神看她就像是打量自家的晚辈。
“长高了些。”裕梦梁微微侧身,抬手比到自己的身前,“头发也稍微长了点,倒是不见强壮。”
他主动问,“学校里吃的不好?”
“吃住都很用心。”黎宝因情绪明显低落下去,想来想去她只好委屈道,“只是总呆在学校里,很是憋闷。”
裕梦梁倏地笑了起来,“怪不得成绩很好。”
不等黎宝因反应,他突然道:“等你毕业,我亲自接你回家。”
“真的?”黎宝因惊喜过望。
裕梦梁点头,将车筐里的包装袋递给黎宝因,催促她赶紧回家。
黎宝因边走边回头,眼看裕梦梁又要离开,这一走又不知道多久才能见,她鼓起勇气,最后一次转身喊他。
“先生。”
裕梦梁回头。
黎宝因垫了垫脚尖,略显俏皮说:“新造型很好看。可是我,还是喜欢您原本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