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宝因拿着相匆忙返回时,裕梦梁已经前往虹桥机场。
回程的路上,她一脸掩饰不住的郁郁寡欢,连应付许云壁几句似乎都懒得开口。许云壁观察许久,见黎宝因与刚刚在学校时的活泼健谈判若两人,随即不动声色地侧身看向窗外,慢慢地勾起了唇角。
许云壁住进裕公馆一事掀起轩然大波。
新年刚进来的一批工人,只知道公馆有位宝因小姐,疑似是裕先生悉心培养的继承人。但是黎宝因的年纪毕竟摆在那,裕梦梁又常年不在上沪,因此从未有任何风言风语。
但是许云壁不同。
她和裕梦梁是同龄人,时髦性感,又大方随和,还由姚铭羽和谢叔婉亲自接待。从踏进公馆门槛那一刻起,她的名字就被拱到了风口浪尖。
“我听后厨的管事阿嫂说,先生从来都没有带女人回来过。”
“是啊,这么多年也不过一个宝因小姐。”
“要我说,这位许小姐要不是先生心尖尖上的人,怎么可能让她住自己的屋子,而且还吩咐上下,见到许小姐就如同见到先生本人。”
“该不会是未婚妻吧?我听老工人说,年前京城裕家办了桩喜事,可能就是先生和许小姐的婚事。”
“原来如此,怪不得。”
“无论如何,公馆总算是有点人气了,往常空荡荡的院子,我都觉得阴恻恻的。”
“跟咱们有什么干系,不管主家是谁,咱们只管好好工作。万一许小姐真成了主家太太,看到咱们做得好,还会给咱们涨涨工资呢。”
“还是阿姐说得在理。”
良霄排在账房结工资的长队末尾,听他们议论纷纷,才知道黎宝因和许云壁一起回了公馆,她心里暗喜,见长队还早,干脆后退几步,转头直接跑回乐器仓库。
乐器库一般没人过来,里间被她改成休息室。
良霄推开门进去,就看到黎宝因蹭一下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对面的少女穿着鹅黄色衬衫搭背带裤,柔顺的短发,两条腿笔直地立在那,皮肤被晒成淡淡的小麦色,身量都比去年高了许多。
“阿姐我好想你啊!”黎宝因一把抱住良霄,两个人站在一起竟然快要比肩,她捏了捏良霄的腰身,“你怎么一点肉都没了。”她打量轮廓越发清晰的良霄,“虽然更漂亮,但是也太瘦了。”
良霄急忙拉着黎宝因坐下,搁下手里的单据,又给她倒水,“还说我呢,你上回写信说去参加野营,也没提把自己晒成这副模样。”
黎宝因赶紧站起来,“很丑吗?”
良霄故意打量她,笑着把水杯放在她面前,“跟时尚杂志上的模特似的。”
现如今正流行沙滩女郎,穿上比基尼一个赛一个的健康美。
黎宝因听完松了口气,又撑着下巴观察良霄,看到良霄高挑白皙,又温柔体贴,突然就想起了和自己一同回来的许云壁。
说起来,良霄阿姐还有点神似许云壁呢?她忍不住忖度,是不是像这样温婉妩媚的样貌,才更招人喜欢?
想想自己,总觉得太野蛮了些。
就连陆莲珠都说,她也就能骗骗外面那些不熟的,像茅景申这样的,被她坑骗一回,就能长了记性,再不会有任何旖旎幻想,只拿她当母老虎。
晚上,黎宝因照例给良霄留了门。
两个人也一年多没见,攒了不知道多少文字无法表达的私房话,她们盖着一条被子,挨在一起,从良宸聊到陆莲珠,又从陆莲珠聊到梁太,把这些时日的所见所闻都说了个遍,最后才谈到许云壁。
“其实我觉得许小姐人蛮好的。”黎宝因平躺着看天花板上的水晶大吊灯,过了会又说,“阿姐,你说先生真的会和许小姐结婚吗?他们青梅竹马,又志趣相投,先生对许小姐那样上心,许小姐也乐意接受先生的好意。”
良霄在提及许云壁的时候,显得格外沉默,好半晌才说,“如果是许小姐,对你也未必是坏事。”
黎宝因沉默。
怕良霄发现端倪,她又找补道:“我不知道如何与她相处。”
“怎么会呢?”良霄回过神来,颇为疑惑,“你平日里怎么跟先生相处,就一样对许小姐啊。”
这怎么能一样。
黎宝因想反驳,但这是她心底的隐秘,哪怕亲密如良霄,她也觉得不能告诉。
“要不然,我帮你探探口风?”良霄突然开口。
黎宝因有些意外,“阿姐有什么办法?”
“今日下午,谢管家找我调用钢琴,说是许小姐要用。我想,许小姐既然熟悉乐器,肯定很通乐理,要是我有机会认识她,能在跟前说上话,也许可以帮宝因你打听一些消息。”
既然这样,那她完全可以自己去问,就像裕梦梁建议她的那样。
可注意到良霄殷切的眼神,黎宝因心里冒出一个念头,积攒已久的信任与愧疚占领上风,她压下了心底的那丝疑惑,很利落道:“那我帮阿姐问问,包在我身上。”
次日大早,黎宝因就特意从花房插了瓶鲜花,十分礼貌地敲响了许云壁的房门。
许云壁的卧室就是原本裕梦梁的房间,黎宝因每每站在阳台上,往右就能看到他的窗户。
两间房看似隔得很近,其实在中间还设有一间内嵌式的共用书房,但因为裕梦梁常年不在,因此通往书房的门只开了一扇,仅供黎宝因闲暇时阅读游览。
此时,黎宝因站在许云壁门前,莫名有种在等待裕梦梁的错觉。
她曾无数次都想要敲开这扇门。
可惜,自从她住进裕公馆,裕梦梁仿佛躲她似的,就再也没回来居住过,偶尔停留也只是过客一般,在前庭处理完事宜就匆匆离去,她从未如愿。
黎宝因无比遗憾,房门就在这时被人突然拉开。
她抬起头,面前的鲜花下意识往前一送,嘴巴里“惊喜”二字还未出口,就听到面前身穿白衬衫的裕梦梁笑着打断她,“怎么这么早就过来?”
怎么,这么早,就过来。
是啊,他怎这么早出现在许云壁的房间。
而且……黎宝因感觉自己脑袋瓦特了,他昨天不是有急事赶航班去国外了吗?怎么突然会出现在这里?
“谁啊?”
“是宝因。”
黎宝因呆在原地,手里的鲜花被人接过去都没发觉,直到许云壁穿着睡袍走出来,她才有些尴尬地往走廊里退了退。
“我……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许云壁将裕梦梁手里的花瓶摆好,回头看到黎宝因还站在门口,忙笑着拉她道:“哪有什么打扰?你来的刚好,你裕叔叔正好要找你。”
“找我?”黎宝因慢一拍抬头。
她只管看着许云壁,没分给裕梦梁半点眼神。
裕梦梁察觉她的异样,扭头看了眼许云壁,而后也走出门,顺手将里面的行李箱拎出来,朝着黎宝因道:“我临时接了要紧公务。这一趟也许几个月,也许一两年,也许会更久,所以特意来跟你辞行。”
黎宝因意外仰头,想说的话在看到许云壁的那一刻,又统统都咽了下去,良久,她看向自己的脚尖,轻轻地“哦”了一声。
裕梦梁似乎有些遗憾,转头继续跟许云壁交待事宜,“总之,公馆有你照顾,我很放心。这边的事情你随意处理,要是住的不顺心,想走也可以随时走,铭羽会帮你善后。”
许云壁笑容满面地打趣,完全看不出离别的伤怀,“又不是头一次,罗里吧嗦。”她扫过黎宝因的低垂的脑袋,轻声笑道:“放心,我会好好看着你家小宝因的,保证不让她掉一根头发。”
她说完又提醒黎宝因,“你裕叔叔专程回来跟你报备。你去送送?”
“不用。”
裕梦梁扫过黎宝因明显抗拒的动作,缓声道,“车子就在楼下。”
随着楼道里的脚步声匆匆离去,许云壁慢慢走到站在栏杆处不停地捏手指的黎宝因身边。
“明明就很舍不得,为什么不去送送?”
黎宝因手上动作停滞,闷闷道:“有云壁姐姐,我就不去了。”
许云壁闻言继续,“可是我也没去啊。”
黎宝因似乎才反应过来,她微微抬眼,许云壁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某人可真可怜,出趟远门,生死未卜,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唉。”
生死未卜?黎宝因紧张起来。
“先生不就是出差一趟?怎么会有性命危险?”
“他这趟是随国家考古队去做顾问,去的都是荒漠深山,说不定还要钻墓洞,潜深海,那些地方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一个不小心丧了命也是常事。”
黎宝因不等许云壁说完,赶紧抓她袖子道:“云壁姐姐,先生他非去不可吗?”
“小宝因,每个人都有自己坚持的事情。”许云壁循循善诱,“告诉我,你现在心里又在坚持什么?”
黎宝因感觉自己内心拧巴在一起的某些东西,好像随着这句话慢慢散开,她寻到首尾,抽丝剥茧,终于看到了混沌里透出来的一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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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壁姐姐和先生。”她吃力地开口,“是未婚夫妻,我理应……避讳一些。”
许云壁不可思议地看向黎宝因,像是被她这句话给彻底逗乐了。
所谓童言无忌,她今日算是领教到了,也终于搞清楚这小姑娘心事重重的症结。
“宝因,谁跟你说我同你们先生会结婚的?”
黎宝因萌生出一丝希冀,“难道不是么?”
许云壁略微一滞。
是啊,她是比任何人都要知道流言蜚语的杀伤力的,上至高官名流,下至平常人家,有人的地方就有舌头,有舌头就容易生是非,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风滚草从枯草滚成火球,往往只需要戈壁里的一场场起风。
小姑娘会信以为真,并不奇怪。
“不是。”
许云壁坦诚地告诉黎宝因,“听着宝因,这件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她微微一笑,像是有些无可奈何道:“我和裕梦梁是姐弟。”
黎宝因惊讶得微微张嘴,许云壁继续说:“我是裕家的私生女。”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没有情绪波澜,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然后,她握着黎宝因的肩膀俯身,“还不去追吗?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黎宝因还沉浸在许云壁和裕梦梁的关系的震惊中,听到这句提醒,脚下已经率先动了起来,她不顾一切地冲下楼梯,疾风刮过耳畔,她感觉嗓子眼都要灼烧起来,终于隔着黑色铁艺门看到了熟悉的车辆。
“先生,先——”
她话音刚出口,车辆引擎声再次响起。
随着柏油马路上的树叶打卷落地,黎宝因亲眼看到车辆越来越远。
她不由自主地往前奔跑,等到终于跑不动时,这才微微佝偻着身体,慢慢坐向益民商厦橱窗外的岩石高台上。
红色的木制装修典雅温馨,黎宝因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等到稍微恢复一点点力气,她才发现自己现在的位置,和当年为良霄讨公道时,停下来打理自己的地方一模一样。
黎宝因扭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齐下巴的黑色短发,柔软的发丝微微卷起,此刻被风吹得极为凌乱。
她忽然有些感慨,去年的时候,她还养着一头长发,姆妈身体好些的时候,总喜欢给她绑两条长长的鱼骨辫子,末端用彩色皮筋绑得很紧,然后用粉色纱带系上蝴蝶结。
这样的时日,一去不返。
而她,也跟上次一样,重蹈覆辙。
“你好像很喜欢这块玻璃?”
熟悉的语气从天而降,黎宝因蓦地抬头,就看到裕梦梁已经从车上下来,走到了自己的身边。
她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直到掐得手背真疼起来了,才忙忙收回视线,有些磕巴道:“先……先生,您不是已经走了吗?”
“嗯,是走了。”
黎宝因紧张地等他继续。
“但是路过这里时,想起有个疑问,就想同你问清楚。”
裕梦梁随意坐下,停顿片刻,方才扭头注视着黎宝因的眼睛,“去年,你也是站在这里犹豫不前。当时,我就在想,裕公馆里是有吃人的老虎吗?怎么让小姑娘这么为难?”
去年,
她来找裕梦梁的那次,
是元宵节后的第三日。
那时候,裕梦梁应该早就离开了上沪才对。
她还记得当时梁太上门攀扯……姚铭羽好像是说过类似于裕梦梁刚走的话,但她当时满以为是他婉拒梁太的说辞,并未当真。
难道,裕梦梁真的一直等她。
黎宝因心底蓦地泛起难以言喻的辛酸与愉悦,她久久不言,裕梦梁似乎也并不着急。
车辆前的司机徘徊已久,黎宝因看到他上下车几次,似乎还有接听电话的动作。
“先生,我们有五年的约定。您还记得吗?”
裕梦梁颔首,随即又道:“这是你给自己的期限。”
他惯常宽和温柔地告诉黎宝因,“在我这里,你来去自由。”
哪怕是信件里已经提过,但黎宝因听到他的当面回应,还是觉得深感触动。
“那先生刚刚的问题,我可以等五年期满的时候,再回答您吗?”
裕梦梁:“当然可以。”
黎宝因慢慢从石台上站起来,她停在裕梦梁的面前,如释重负,又有些郑重道:“那,先生再见。”
裕梦梁望进她的眼底。
“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