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
明显不是褒义的词汇。
譬如,当初她为了进裕公馆利用良霄阿姐;譬如,她怀疑阿轩为了财色,故意在公馆附近接近良宸;再譬如,梁太藉由自己与裕家加深捆绑。
三年前,她也曾利用裕梦梁,而现在,裕梦梁也在利用自己。
但黎宝因发现,她很反感把这件事拿到台面上讲,就好像只要没有人提,所有人之间的关系就可以是纯粹的。
因此,面对裕梦梁的叮嘱,黎宝因垂下视线,有些逃避地摇了摇头。
她沮丧地发现,这场成人礼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加意义重大,它不光是惊喜,快乐,也在拉扯着她生长,伤筋动骨,有一点疼。
她最怕疼。
见她不肯,裕梦梁并不放弃。
“拥有利用价值是很好的事情。”
他很擅长等待黎宝因的转变,甚至很享受其中的过程,他循循善诱道,“就像当年,你利用聂海生,利用公馆后厨,甚至利用我,都是很聪明的做法。”
明明被人利用是很糟糕的体验,可是裕梦梁却这么平静地讲述出来,并且让她也如同旁人一样。
黎宝因反复揉捏手指,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答应过裕梦梁,绝不撒谎。
如果无法用谎言伪装自己,那她只好继续保持缄默。
“但如果宝因有心理压力,”裕梦梁语调轻缓,悦耳地流淌在安静的室内,黎宝因迎上他的视线,就看到他笑着说,“不妨,可以拿我当做家人,家人间百无禁忌,你可以以我的名义做任何事。”
“当然,你要把握好尺度。”
如果说之前的利用论,只是让黎宝因有些不明所以。那么此时,裕梦梁的这些说法,就如同法庭上的锤子,一锤定音,直接敲定了某些判决。
看到黎宝因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裕梦梁便知道她已经猜到了自己的意图。
“三年前,我在书信中跟你商讨的事务,并不完全是劝你留下的托辞,我看中你的品性,所以才决定付出精力培养你,书信上面的印鉴,也具有法律效应。另外,在写信之前,我进行过深入调研,选择你,并非一时兴起,我也不是你想象中,普度众生的慈善家。”
“宝因,五年的期限只是你定给自己的,在我这里,我的承诺永久有效。所以,假若你有意愿愿,你就是我所有财富来源的唯一继承人。”
“我很期待你接受我的邀请。”
黎宝因被这一信息砸得晕头转向,甚至开始结巴起来。
裕梦梁等她渐渐平息情绪,冷静下来,又指了指她手里的钥匙圈,“这里不光有这处老宅的,还有思栋阁所有办事处的钥匙,只要你遵从我的要求,这些全都属于你。”
他说得笃定又从容,像是付出了全心全意的诚挚,“我向你许诺的,一分一毫都不会少,而我,也只会对家人才会这么慷慨。”
他语气温和,态度却颇为强势。
“所以,喊我这声叔叔,你并不吃亏。”
何止不吃亏。
黎宝因缓和下来,终于明白过来裕梦梁带她来这栋老房子的真正目的。
他归还她记忆中的家,告诫她成年人要有的担当,甚至主动提出要做她的家人,并不完全是对她好,而是在通过这种途径,将她引领到他的世界,那个弱肉强食的资本王国,让她将错就错成为他的接班人。
可就像梁太曾经说的,她与裕梦梁相差十二岁,如果没有合理的身份,她站在他的身边,只会惹来无穷无尽的闲话。
毕竟,先生这两个字代表的含义,夹杂着太多的隐晦意味,因为隐晦,所以晦暗暧昧,在人群中更容易滋生出恶意与揣测。
所以,裕梦梁才会那么固执地要她更正称呼,这不单单是一种刻板的规训,让她站得住脚跟的依仗,更是对她含蓄的保护。
黎宝因思考清楚,一时有些喘不上气来。
她甚至发觉,自己已经开始动摇。
裕梦梁的提议,足以让他们光明正大地在人前站在一起,可是也在无意中,斩断了她对他所有不见天光的心思。
作为继承人,她必须要让自己行为规范;而成为他的晚辈,她更得把自己的心思隐匿,不让任何人窥见。
只有这样,她才不至于给他招来麻烦。
这是一场残忍的交易。
用她鲜活的心脏,换魔王堆满黄金的城堡。
更重要的是。
裕梦梁要她利用他,其实就是默许她站在他的肩膀上汲取力量,也是在允许她,可以慢慢脱离他控制。
独立的,自由的。
有一天,她会不再是裕公馆的宝因小姐,作为裕梦梁继承人的潦倒少女,也不是思栋阁的新东家,而是是安福路的黎宝因。
是她自己。
少年时见不得光的遐想,在巨大的引诱面前不堪一击,黎宝因攥紧手里的钥匙,金属形状刺入她掌心,疼痛又亢奋,茫然又清醒。
想了想,黎宝因转向裕梦梁。
“在回答之前,我可以先邀请您,陪我再逛逛这栋房子吗?”
裕梦梁欣然点头。
闲逛过程中,黎宝因才知晓,原来这栋房子差点就要被拆迁掉,是裕梦梁托关系重新修缮,走了合规的流程,才勉强保住,而房屋内部的很多陈设,也都有他亲手操持的痕迹。
卧室墙壁上用胶带凝固起来的植物标本,书架上摆放的粘连拼接起来的七彩贝壳,还有挂在阳台内侧,用竹节穿起来的,被风一吹就轻轻响起来的手工风铃。
竹节风铃很轻地碰撞在一起,黎宝因倚靠在栏杆,在这一刻慢慢地开了口。
“如果我拒绝您的要求,还能得到这栋房子吗?”
裕梦梁温声提醒她,“我说过,只有全心全意信任我的孩子,才能永久得到我全部的奖励。”
层层叠叠的落叶被风刮起,黎宝因侧身看向楼下,随着叶卷叶舒,她心里也渐渐有了答案。
夜已经很深,云层里隐隐要有雨滴落下,像一场酝酿已久的啜泣。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在路口无助的哭喊,姆妈未能出口的遗愿,医院病床的车轮滚滚,还有男人或远或近的脚步。
桦木林的味道还在扩散,她转头看向一直陪着自己的裕梦梁。
和三年前对比,他的变化很大。
如果说以前的他惯常的温和耐心,且绅士的。那么今晚,他言谈中展露的现实,残忍,毋庸置疑。
这样的变化并未削减黎宝因的好感,她反而觉得,在那些她不曾参与的过往中,他完成了某种蜕变。
现在的裕先生,是真正的刀枪不入。
不管将来如何,陌生还是熟悉,现在的他,完完全全只属于自己。
这是他承诺她的两日时光。
无端地,她产生了浓重的脆弱感。
她有点像喝醉了的许云壁,醺醺然想要说一些平时不敢说,也无人可倾诉的话。
裕梦梁正看着庭院栅栏上瀑布似的蔷薇枝蔓,忽然就听到,摇晃在阳台上的秋千藤椅里的黎宝因开口。
“您可不可以不要对我这么好。”
我会养成习惯。
习惯了就会贪心,贪心了就再难舍弃。
她也不管对方有无听到,略显颓然道:“对我越好的人,越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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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结局。”
这话说得有些重。
裕梦梁注视着黎宝因的眼底,掠过一抹肃然。
黎宝因始终都没有再抬头。
她垂着眼,自顾自地说着自己心底的隐秘,她说的很慢,像一场自言自语,但是又足以让有心之人听得清楚。
“其实我不信命运的,但我觉得很多事都有定数。就像我,我原本就是不被欢迎的孩子,所以从一出生,就在不停地伤害别人。”
黎宝因慢慢起身,环顾四周,最终从房间里的黄梨木柜子底下的抽屉里翻了翻,从里面拿出一个褪色的小荷包。
“您看,这是我小时候用的保命符。卧室枕头里,书架的夹层,床头的布偶,还有我的衣服夹层里,家里塞的到处都是。”
她攥着符包走裕梦梁面前,递到他手里之后,才慢吞吞地继续讲述。
“我姆妈生我时艰难,我出生后,她就落了病根。有个算命先生说,我命里犯水缺木,于是给了我阿舟的名字,说只要有人一直喊着,我就能顺遂平安,无病无灾。”
“后来,我真的平平安安,可是我阿爸却总是愁眉苦脸,姆妈的身体也越来越差。”
“邻居阿婆跟我说,我是难产的女儿,我的小名又吸福寿,所以才会夺走父母的气运。姆妈诸事不顺,阿爸的生意也每况日下,都是我的过错。”
听到此处。
裕梦梁眉头微微拧起,“旁人的话不可信。”
“可是我确实间接害死了姆妈,要是我当时没有去公馆,她就不会遭遇意外。我还害得良宸负气出走,让良霄阿姐跟我决裂,我并不是一个会给大家带来好运气的人。”
“裕叔叔。”
黎宝因郑重而诚恳地喊他。
她停顿很久,久得像是在极力忍耐着巨大的情绪,整个人都像是沉浸到另一个世界,过了好一会,她才抬起头,眼底满是苍凉地望向裕梦梁。
“您说。”
“我过得这样好,却把他们全都抛在过去。”
“他们会不会很怪我?”
裕梦梁没料到黎宝因也会有这种念头,他专注地看着她,仿佛在透过她的眼睛,看向另一个人。
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眼哀哀戚戚,少女和平日里的肆意活泼判若两人,他突然想起她在公馆门口说的那句话。
「先生,我其实很在意您的缺席。」
他忽然地意识到,原来再多的财富,再多的给与,再奢侈的安排,都无法弥补她内心的不安定。
他难得感到亏欠。
在医院病房,读懂陆瓶如遗言的那一瞬间,他就曾许过诺言。
——他会将黎宝因照顾得很好。
可现在看来,他还是失信了。
黎宝因靠在藤椅里静静望着他,像是还在等待他的答案,整个人看起来格外乖巧。
裕梦梁主动起身,走到黎宝因面前,他单膝下落在她的面前,用指腹拭去她眼尾不易察觉的潮气。
“我常常听莲珠夸奖,说你是个仗义的好姑娘。相信我,没有人责怪你,你一直都做的很好,”
“就像你方才说的,这世上很多事都有定数,所以不要惧怕别离和失去。”
“那些走失的人与物,其实都待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只要你心有惦念,或早或晚,它们会一样一样回到你身边。”
裕梦梁不厌其烦地宽慰她,甚至帮她仔细打理好额前的碎发,他用手帕沾了沾她眼下的湿润。
“就像这栋老房子,只要这里生活的痕迹还在,你的家就永远不会消失。”
他以一种安抚的姿态回拥向她。
“阿舟,你并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