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中，原本弦歌不绝。
却因着突如其来的一起命案而在此时寂静无声。
众人都跪在地上等待着重安帝让他们离席，好尽快远离这是非之地，然而，此时却有一浑厚男子声音突然响彻大殿之内。
“皇上，臣以为此案颇有疑点！”
声音源自皇帝身边一直站着的一名带刀的锦衣卫。
这锦衣卫不说话时隐藏在皇帝身后的暗处，根本叫人注意不到，而当他走到明处时，又与其他人有着明显的区别。
他着一身褐色云锦长袍，上面分别用赤、银、金、蓝色的线，精密的缀绣着飞鱼的纹样，于波涛上张开的四爪和狂蟒蜿蜒的身形更是绣的栩栩如生，望之恍如飞鱼在世。
华贵的叫人挪不开眼。
此人正是纪纲。
重安年间的锦衣卫指挥使，如今皇帝身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权臣。
“疑点为何？”重安帝的声音浑厚而又威严。
“回皇上话，据宫人回禀，死者何翠儿由其父何波于午间在柴房中发现尸首。柴房的钥匙只有他所有，且锁完好，并未被破坏，柴房内唯有一扇窗敞开着。”
“所以，行凶之人是从窗户翻进去的？这有何奇怪之处？”重安帝皱起眉头，常年征战在外的他似乎是很反感这样的故弄玄虚，颇有些不悦的问道。
“皇上，这案子怪就怪在，何波在昨日戌时前后便已上锁，当时柴房内已无人。那扇窗离地面八尺有余，假设行凶之人是翻窗进入的，又要裹挟着一名已过及笄之年的女子，怕是只有……”
怕是只有习武之人才能做到了。
而在后军都督府，习武之人，皆是军籍在册有官身的。
重安帝一向治军严明，若真是从军之人犯下此案，这事情牵连的可就大了许多。
齐衍舟在心中暗自思索道。
厅堂之上，原本还有稀稀疏疏的声音在议论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而在纪纲说完话之后，顿时鸦雀无声。
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胆小怕事之流只想着重安帝赶紧发话，让他们快些离席，别参与这听上去就危险的事情。
却怎知重安帝不知哪里来了兴致，并未让他们如愿。
“今日在场诸位皆是饱学之士，栋梁之材，日后也是要充入各部委以要职的，”重安帝顿了顿，片刻的安静过后，威严的声音复又提起，“在座诸位，可有能破此案者？”
在场的人噤若寒蝉。
显然谁也预想不到今科放榜第二日的恩荣宴上，会发生这样离奇的事情，且出了命案后重安帝不宣顺天府尹，反倒给在座众人出了难题！
“圣上，瞧您又说笑了！”纪纲立在皇帝身边，恭敬又讨好的殷勤道，“这些生瓜蛋子，怕是连滴血都没见过，哪里能破什么案子呢？可别把他们吓着了。”
纪纲言语中毫不掩饰对在座众人的轻视，连主考官梁洪听罢都忍不住长吁了口气，低声啐了句‘岂有此理’。
纪纲只斜一抹眼刀过去，嘴上并不理他，转脸便又换了副殷勤的面容，继续讨好道：“圣上，这案子不如就交给臣去查吧，三日之内，定有结果！”
梁洪是个直性子，最见不得为人如此谄媚，虽胸中有一股怒气怎么也压不下来，但断案实实不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便在位置上有些坐立难安。
梁洪将目光在此次一甲中的三位门生身上来回探寻，甚至连二甲第一的林文秸也包含在内。
却看裴纶只是低着头饮酒，看也不看自己。
榜眼尤司效仿裴纶事不关己，传胪林文秸只顾着用筷子品尝糕点，间或抬头打量一下如今的局势影不影响自己大快朵颐。
四人中，唯有齐衍舟与他对视，颔首示意。
而梁洪本就对这位因重安帝个人喜恶而与状元失之交臂的门生颇为青睐，眼下便是正合其意。
“既然在座众人无人能查，那便交给纪纲吧，”重安帝见无人作声，正欲委派纪纲查案，却见主考梁洪从位置上起身行至大殿之上恭敬的跪拜，又皱眉问道，“怎么？朕竟不知梁学士还会查案？”
重安帝曾为南王时梁洪便一直跟随在身边，梁洪乃三朝老臣，又曾做过几年邵惠太子幼时的讲经师傅，言语间并不直呼其名，而称其为梁学士，足以见重安帝对其敬重。
“回圣上，老臣能力有限，并不能查。但老臣愿保举一人，可破此案！”梁洪恭敬的回话道，并不因重安帝的敬重而忘记为人臣本。
“哦？梁学士所言何人？”皇帝似乎是来了兴致，微微向前倾身。
“回皇上的话，正是皇上曾御笔亲批‘逸群之才’的今科探花郎——齐衍舟。”
一时间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齐衍舟身上，只见她缓缓起身，走向大殿中央，恭敬的于梁洪身后垂首叩拜。
“学生齐衍舟，参拜陛下。”
虽然已是进士及第，可还未赐官职，但过了殿试者皆是天子门生，这样说谦卑又适宜，总不会出错。
“梁学士保举你来查案，你可有信心查破此案？”重安帝打量着对方，似乎觉着齐衍舟实在是年纪太轻了，便有些疑心他的能力。
纪纲很懂察言观色，眼看着皇上神情和语气中都流露出些许不信任的意味，便抓住时机说道：“皇上，还是交给臣吧！臣三日之内定将凶手捉拿归案！”
眼看到手的差事快被梁洪三言两语间化作无，纪纲的语气也有些急切。
却不想重安帝仿佛没听见纪纲说话似的，只定睛注视着齐衍舟，等她回答。
只见齐衍舟直起身来，不卑不亢。
“三个时辰就够了。”
……
内厅中坐着的人不多，但都是位份极尊贵的。
重安帝、邵惠太子等皇亲国戚便不过多赘述了，除此之外还有后军都督府的左右两位都督及礼部、翰林院一干人等具在，能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也都是见过世面的。
但众人还是被她这一句“三个时辰就够了”给齐齐惊到了。
左、右两位都督的脸色更是不好看。
本来命案出在皇帝御赐的恩荣宴上便已经很不体面了，方才听纪纲之言，似乎还与后军都督府中的军士们有所关系，不管是与否，宴会结束后的请罪折子已经是少不了了。
其实他们二人反倒希望由纪纲来查案，这样使些银钱，多少也能“破财消灾”，怎料半路却出现个毛头小子来搅局！
重安帝细眯起眼睛，看向齐衍舟：“三个时辰？你可知欺君之罪如何论处？”
齐衍舟答道：“回皇上的话，自然是不赦之罪。”
重安帝声音陡然高了几分：“那你还敢口出狂言！不怕杀头吗？”
龙颜不悦，现场的气氛更加压抑了。胆子小一些的，手都开始不自觉的抖了起来，生怕天子震怒，波及到自身。
“学生自然是怕的。所以再应承之前，还想要问纪指挥使几句话。”齐衍舟恭敬的回答道，随后又望向了皇帝身边站着的纪纲。
纪纲原本被抢了差事心中就有些恼怒，如今见她的目光毫不畏惧的看了过来，便也细眯起眼睛回视对方。
重安帝道：“问吧。问完了再好好想想你说的话。朕看梁学士对你是爱惜的很，便再许你一次重新向朕回话的机会罢。”
齐衍舟望向站在重安帝身侧一身华服的纪纲，毫无惧色地问道：“敢问纪指挥使，除了何波之外，还有人去过柴房么？”
纪纲答道：“没有了。午间何波领着几名伙房杂役一同去往柴房，再发现了何翠儿的尸体之后，便形如疯癫，哭喊着要去看何翠儿的尸体，但被身边的杂役拦下了。”
“也就是说，他们并未走进去？”
“大约只有五六步吧，并未靠近何翠儿身边。”
“这样。”
齐衍舟了然于胸，如此说来现场是并未被破坏过的。
齐衍舟思虑了一番后，再问纪纲：“那何翠儿的尸体可还在原处？有没有被人动过？”
纪纲是个情绪外放的人，此时从神色中已瞧出有些不耐烦，但因顾忌着重安帝的缘故还是一敛神色应声答道：
“方才不是跟你说了？发现何翠儿的尸体后，连何波都被拦在外间了。之后有人来禀报，我便命锦衣卫的人将现场围了起来，再无人靠近。”
“如此甚好。”齐衍舟听完后笑着答道。
她不笑还好，一笑纪纲更觉恼火，但碍于皇上面前无法发作，只得暂且忍着怒气。
齐衍舟思索了片刻，复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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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殿之内朗声道：“回皇上的话，学生已经问完了。”
“如何了？你还敢诓朕么？”重安帝接下了身旁宫人奉上的茶，抿了一口，看着她道。
“三个时辰，定破此案！”齐衍舟朗声答道。
“好！甚好！”重安帝笑道，仿佛方才的严厉都是为了考验她的决心似的，如今见她应下来，反倒是一改方才肃穆的神情来了兴致。
“皇上，他哪能破什么案？这案子还是交给臣……”纪纲不死心，满脸讨好着说道。
“纪纲，你倒是提醒朕了，”重安帝突然打断他的话，“他如今虽及第，但还未有什么恩封在身，在都督府里行走也不方便，朕便命你协同他罢！”
说罢又解下腰间的一枚玉佩，命身旁的内监交予齐衍舟，道：“这枚玉佩朕也赐给你。去跟下面的人说，在都督府内，见此佩者如见朕亲临。”
纪纲吃了个瘪，他没想到重安帝安排的会如此一气呵成，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不仅让他这正三品锦衣卫总指挥使去协同没有官身的齐衍舟办案，还赐了齐衍舟一枚玉佩。
要知道，自重安帝登基以来，为振朝纲，平息诸多非议，作为皇帝手下最得力的鹰爪，纪纲明里暗里为重安帝办了不少事。
所以，平日里纪纲在重安帝面前很是得脸，所求之事也近乎无有不应，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能在重安帝面前让纪纲吃瘪。
纪纲虽心中不愤，但毕竟皇命已下，不可违抗，他也不能在做什么了。只好硬着头皮，满脸堆笑的应下，恭恭敬敬的行至齐衍舟身边，一道行礼谢恩，便走出了大殿。
齐衍舟边走边说道：“纪指挥使，烦请您带路。我想先去命案现场看看。”
“齐衍舟，”纪纲停下身来，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在厅堂内满面堆笑的谄媚模样，而是换上了一副阴狠的神情，道，“等下到了地方，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一切听我指挥便是！”
开玩笑呢？
他纪纲可是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手下统领锦衣卫上万人，且锦衣卫乃亲军二十六卫中行首，由皇帝直接管辖，平日里纪纲不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也是谁见了他都要低头畏惧的。
如今区区一个没有官身、没有背景的文弱书生，还真想着让他纪纲唯首是瞻？
“纪指挥使，方才在皇上面前不是应的好好地？怎地出了门便不认了。”齐衍舟见纪纲立在原地，也停下来望向他。像是早就料到了纪纲会这般说似的，面上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区区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这是在后军都督府里出的命案，牵连甚广，犯案者武艺高强，你如何破案？”
“等下到了地方，你便听我的话行事规矩些！等此案破了，我自会向皇上禀明案情，给你记上一功的。”
纪纲不悦道，大抵位高的武官都是有些看不上读书人的，纪纲更是如此。
齐衍周似乎是不意外他会说出这些话，也不与他争论，只负手而立看着纪纲。
而纪纲是个除了对重安帝之外再没有多少耐心的人，如此被她不言语的，仿佛戏弄般的瞧着便也恼了。
纪纲总觉得眼前的人，似乎有着与年纪不相仿的阅历，根本不似弱冠之礼都还未行的男子该有的反应，如方才在大殿之上被重安帝斥问，又或是现在这般与自己面对面的对峙，换作旁人早也该吓的屁滚尿流，可偏齐衍舟总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放在纪纲眼里，着实刺眼。
想及此处，纪纲横眉一竖，大步向前，正欲发作，却只见对面的人从怀里摸索出一个什么物件儿握在了手里。
“纪指挥使，见此佩者如见皇上亲临，方才可听到了？”齐衍舟玩味似的盯着手中的东西，然后翻转过来立在纪纲面前。
那是一块晶莹剔透的龙纹玉佩，握在手上通体温润。
纪纲看见那玉佩，脸色铁青。
“听、到、了！”这三个字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恨恨的吐出来。
“纪指挥使，时间紧迫，那就烦请您带路了。”齐衍舟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玉佩重又放回怀中。
说完便负手而立，做出请的动作。
那样子极为潇洒。
正是翩翩少年郎，惊才风逸，不逊于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