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明枪暗箭
    行驶缓慢的马车内,齐衍舟将墨色狐毛大氅厚实抵在颈下枕着,坐在软垫上找了个舒适角度斜斜倚着四角。

    耳边传来公孙昴掀开遮帘训斥衙役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嚷个没完。她一心扑在案子上思索,自动摒弃外界干扰,倒也不觉聒噪。

    这桩案子发展到这般境地,实在叫人始料未及。

    最初,只不过是件平平无奇落在顺天府头上的落仙苑清倌失踪案。

    可自民间流言纷扰涉及天谴一事伊始,逐渐变了味。

    先是百姓怨声载道当今圣上不重祭祀,致使涑水河夜夜百鬼啼哭;

    再是下游莫名出现沁着诡异血字诅咒的丝绢,闹的天子脚下人心惶惶;

    最后,则是由涑水河中悄然浮起的女尸,将这起扑朔迷离的疑案推向顶峰,如利刃出鞘,惊雷当空,落在了皇帝面前。

    至此,不论是鸨母、衙役、还是位列当朝三品大员的顺天府尹,所有想草草了结瞒天过海者,任谁也无法再遮掩半分。

    这其中一环扣一环,严丝合缝。

    流言、丝绢再到女尸出现的时机都刚刚好,从案件结果不难推断,背后翻云覆雨之人正是为了将这起案子放在众目睽睽之下。

    只是,为何要将今科状元与榜眼都牵涉其中?一起落仙苑清倌失踪案层层算计闹到御前,不可谓险之又险,究竟所谋为何?

    她现下想不明白,也想的头痛,索性便不想了。

    伸手掀开遮帘望向外间,巳正已过半晌,却见街上还是无人行走,不知是不是近日来谣言纷扰所致。

    本想吹吹风透透气,可一见外间情形,思绪不由自主又转回案件当中。

    因鸨母供词中涉及状元郎裴纶,还有榜眼尤司自绝一事,兹事体大,事涉今科三鼎甲中的两位,沐晖不得不着锦衣卫进宫请示重安帝的圣意。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又在御前掌了眼,案子自然全权移交给镇抚司衙门审理。

    公孙昴起初还喜不自胜,自觉终于将这块烫手山假手他人,可自鸨母供出裴纶之始他脸上便没了笑意。

    只因他心里清楚,作为最初受理案件的官员没将案子按死在下面,反而任由其发展至不可控,闹到御前扰了陛下的眼,他已无可避免要被重安帝训斥不察之罪。

    前儿不过半月,恩荣宴那起案子刚结束,左右两位都督位列朝中一品,也是不察之罪,最终两人都遭罢黜。虽明面上说的是“告老还乡”,可北周朝野谁人不知内里实情究竟何如?若不是看在他二人乃三朝元老,重安帝怕是连这点体面都不会给了。

    公孙昴家中只得一长姐公孙英曾服侍重安帝左右,可那位数年前便已病故,他自知无人倚仗,在朝中也不敢轻易结党,多年来行事便如一株墙头草,见风是雨。

    公孙府尹现下忐忑不安,此时看手下那批素餐尸位的官差自然越看越不顺眼。一路上面色惨白捂着心口搀着府内掌事的胳膊,吊着一口气拉开轿帘狠斥身后跟着的官差衙役。

    齐衍舟因身体不适与公孙昴共乘一辆马车,一路上心事重重缄默不语。

    风热发作起来搅得她头昏脑胀,可一颗心全专注在案子上,连闭目养神片刻都做不到。

    阖眸便是女尸背上凄惨的鞭笞疤痕,还有尤司一身素净麻衣与自绝时那张悲怆的脸。

    一直到了镇抚司衙门内堂中坐下,室内好似是提前烧了几个炭盆暖烘烘的。她浑浑噩噩间伸出冻的冰凉双手,从衙司手中接过了茶碗,喝了口苦涩的“茶”,方才皱着眉醒神过来。

    定睛一看,哪是什么茶?

    分明是一碗苦涩的药!

    她抬眸往内堂上座一瞧,恰好与沐晖探询的目光相交,沐大人拿起茶碗,不动声色仰头喝了下去,然后将茶碗反扣一下,内里干干净净一滴都不剩。

    这是在暗示什么自然不言而喻了。

    她心中只觉得好笑,涑水河边遭凌冽寒风吹了一上午,环视周围一圈,此时在座众人皆神色如常正端着茶碗饮茶暖和身子。

    偏偏只有她这碗“茶”中狸猫换太子,茶水半分没有,倒是满满一碗苦涩的药。

    可那药温的正好,不烫,不凉。

    再瞥眼望向下方座前几个烧的红通通的炭火盆。

    嗯……果真猜得没错,全是挨着她放的。

    方才沐晖率锦衣卫众人骑马先行,比她乘马车慢悠悠快上许多。大约是想她到镇抚司时能在温暖室内喝一副温的刚好的药,他一路快马加鞭,嘴唇也有些乌紫,一看就是受了凉。

    齐衍舟下意识伸手一抓衣袖,宽厚的墨色大氅温暖柔软,她还穿着他的衣服,难怪他受冻。

    沐大人对她实在心细,一向有别于他人。

    可她此时不免还因方才他阻挠自己救尤司一事而气恼,便刻意将那只喝了一口的茶碗放回衙役举着的托盘内。

    坐在原处又想了片刻,犹嫌不够般又起身将墨色大氅也脱下来叠好一并交到了那衙役手中。

    沐晖将她动作从头至尾纳入眼底,冷峻面容上辨不出内里心绪,只将茶碗稍重些放在桌上时才没掩住露出了痕迹。

    脆生生一响,僻静室内自然引得他人侧目,沐晖索性撇过头去不再看她。

    齐衍舟和沐晖闹了别扭。

    不止公孙昴看出来了,就连沐晖身边跟着的几名锦衣卫总旗也瞧出了名头。

    有人忿忿不平睨一眼齐衍舟背影与身边人小声嘀咕道:“那小白脸什么态度?不过是个无官身的探花郎罢了!镇抚使大人以后可是要承袭王位的,他也敢这样不识好歹?”

    旁边这人恰好经历过半月前那场风波,此时瞥一眼他,小声道:“你且闭嘴罢!这位可是在御前舍命为大人驳斥过南院那位的,三月初五那日在御前洗去大人一身罪责!镇抚使大人从不与人结交,却极为看重他,如今北镇抚司衙门里哪个不知道大人与他交好?凭你也敢乱说?”

    那总旗又睨一眼前方端坐的瘦削背影。

    只见他一身轻骨拢在雪青色长衫之中,交圆领直裰套他身上略显宽松,空荡荡余出半截雪白颈子遭束得齐整的乌发衬托,愈发显得清隽又文弱。

    他不敢置信道:“就他?”

    旁边那人信誓旦旦点头,小声肯定:“就他!破案的时候啊,可厉害着呢!你等着看吧!”

    内堂中无人说话。

    寥寥几位在座,都只借着饮茶功夫一双眼在上座公孙昴与沐晖身上来回打量,因涉及天谴一说兼之落仙苑鸨母供出今科状元郎裴纶,事态愈发难以控制,案子陛下面前过了眼,在场众人无人敢争当出头鸟。

    齐衍舟环视四周,率先打破沉默:“尤司如何了?”

    沐晖侧首望向对面高悬着的北镇抚司牌匾,闻声头也没回,只两字应答:“诏狱。”

    回想起尤司蜷缩在地上满面土色的样子,齐衍舟一双眉紧皱道:“尤子冉刚救上来就剩半条命,大人也要在诏狱中对他用刑?”

    沐晖这才回过头来,一双眼冷峻与她对上:“陛下有令,凡与涑水河案相关者,一律押解北镇抚司诏狱。尤司下狱乃北镇抚司合规收押,即便用刑,有何不妥?”

    他正襟危坐于堂上,右手食指抚向茶碗外檐摩挲,片刻后抬眸冷声又道,“你是陛下钦点的刑官,本次涉案者裴纶与尤司二人皆是你同榜进士,你本该避嫌。若还想继续查案,称尤司即可,不要再唤他表字了!”

    这话说的客气又不客气,且齐衍舟本就恼他,语气也焦躁起来。

    “尤司是否涉案,大人岂会不知?”

    “那鸨母初始绝口不提当夜霁华屋内有人,待尤司出现后喊了句‘吾妻芝华’后,才刻意将裴纶名字点了出来!”

    “这是那鸨母在借机生事!大人若因此事不察,尤司伤重折在狱中,到时陛下问起尤司一事大人要如何禀明?”

    她离炭盆近,此刻脸被火光映衬,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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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润而皎洁,往日里清隽儒雅面容难得赋上几分怒意,落在沐晖眼中倒令他微微恍神。

    一抹青色裙衫和稚气声音陡然浮现心间,喉咙里泛起一阵苦涩,再抬眸时连看向她的脸恍若都有了重影。

    沐晖敛眸定下心神,将那道青衣背影珍重压入心底,开口声音愈发的冷:“呵……如何禀明?你可知诏狱中受不得刑的每日几何?且不说陛下是否会问起,即便是问起了,如实禀报便是,北镇抚司合规羁押案犯而已!”

    在场一众锦衣卫默不作声,北镇抚司里哪个见过镇抚使大人这般动怒?往日里大人杀伐决断,从不与人多作口舌之争,今日是怎么了……

    公孙昴在旁亦是听得冷汗淋漓,他接过身后掌事递上的汗巾擦了把,坐观闹别扭的二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他被夹在中间实在难受被动,可此时见沐晖言语之中颇为不悦,而齐衍舟话里话外也全是僭越之言,他作为堂上官位最高者,此时合该顺着沐晖所言教训几句齐衍舟。

    公孙昴将汗巾丢给身后掌事,一摆赭蓝官府下袍,望向齐衍舟竖眉拿声道:“齐衍舟,此处是北镇抚司内衙,你言语间多注意些!不要冒犯了镇抚使大人……”

    官大一级压死人。

    何况公孙昴比她这芝麻绿豆大点儿的进士出身可高了不止一级,齐衍舟虽在沐晖面前尚能仗着揣测到他几分别样心意稍稍放肆些,可面对着正三品顺天府尹却只能起身敛起眉眼,作揖低声道:“是,下官受教于公孙府……”

    怎料她起身话还未说完,沐大人已侧首冷眼望向公孙昴:“谁说她冒犯了我?”

    声音冷冽,尾音仿佛都带着冰碴。

    显然“官大一级压死人”并不适用于身份尊贵的沐大人身上,虽则二人品级上差了两级,可沐晖身上有平定交趾军功,又是天子近臣统领亲君卫,手上有实打实的兵权,公孙昴这顺天府尹虽是正三品可放在沐晖身边却有些不够看了。

    更何况朝野间隐隐传言淮安王旧疾复发,时日无多,那这世袭王位,可不就落在了淮安王幼子沐晖头上?年少封王再得军功加身,手上还掌有兵权,实在是滔天。

    公孙昴揣摩着二人方才的对话,一时心急,竟觉着还是将话重新引回到尤司身上,且让他二人吵去为好。

    便道:“本官方才思索了下,觉得齐衍舟说的颇为在理。这案件疑点重重,那老鸨不知受何人指使竟敢攀扯今科状元!细想下来,尤少公子卷入其中实在是无辜,镇抚使大人将他一并罚入诏狱中是否欠考虑了?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又如何向尤大学士交待?”

    齐衍舟听罢想也不想便皱眉道:“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羁押尤司这事……大人考虑的是周全的!”

    因是下意识脱口而出,此刻堂上几双眼睛不约而同齐齐望向她。方才和沐晖还因尤司一事争执,如今公孙昴顺着她的话说,她反倒说沐晖行事周全了?

    她顿了顿迟疑道,“尤司乃今科榜眼,前日里已经被陛下亲封了翰林院修撰,这事若不查清楚,便因着尤大学士将人放了,于他来日仕途必受影响。是大人考虑的周全,倒是我冒失了……”

    她说罢,也好像是明白过来了些沐晖的良苦用心,此时骤然止声望向沐晖。

    只见他目色沉沉,似有千言万语未尽之言藏于其中,可偏偏开口却总是惜字如金:“无妨。”

    沐大人总是这样。

    做十分,也只说半分。

    公孙昴在一旁观二人神色,心中暗忖:这两人争执起来看似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原来是只许彼此说对方不好,而不容他人质疑半分。

    他替沐晖出言教训齐衍舟时,沐晖不悦;他顺着齐衍舟之意说沐晖时,齐衍舟也不悦。

    合着只有公孙昴夹在中间受气,左右为难,帮谁也不落半分好!

    公孙昴想清后没来由心头一梗,接过自家掌事递来的茶碗,背脊一颓,一杯热茶下肚,索性哪个也不去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