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铎却是径直伸出长臂,越过她白皙的侧脸,从身后的博古架上取下一本典雅诗集,随手翻开,停留在一页,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裴铎心情显然不错,他低头,问她:“识得这几个字吗?”
姜宁晚默默向旁侧走了几步,摇摇头。裴铎扬唇笑,收了诗集,转而扬手示意。
只见旺顺立刻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动作娴熟地将上等秋月白宣纸铺陈开来,而后恭谨地立在一旁,紧握住墨条,于端砚上研墨。
裴铎让姜宁晚站在他身侧,他手提湖笔,起势磅礴,笔锋一落,尖锐如刀,手腕微用力,纸上即落下道道刚劲有力的线条。
笔尖行云流水,“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赫然跃于纸上,力透纸背。
裴铎落下最后一笔,方才停笔,随即用笔尖指着其中芙蓉二字,别过脸:“这便是你名字的出处。”
姜宁晚看了眼纸上的字,字如其人,满是张扬肆意。
“采芙,采芙蓉。”他琢磨这几字,沉思了会,看向她道:“芙蓉花,其色朝霞映雪,粉白相间,与你倒是贴切。”。
姜宁晚内心的不适愈发明显,只觉眼前这位裴府二爷根本不似春喜,张妈口中那般的威严、仁厚宽和。她甚至觉得此人言行轻佻、轻浮无度,心中反感愈盛,她低垂着头,手攥紧。
“现在可识得这几字了?”
姜宁晚正垂首思索,冷不防便听到他的询问。她沉默着点了点头,脚尖不动声色地对着房门的方向。
裴铎指着宣纸,道:“过来看看。”
姜宁晚心中直觉不肯过去。
“上前。”裴铎嗓音淡淡,虽是简短二字,却丝毫不容人商榷。
旺顺在一旁,看着她木讷的模样,恨不得自个儿上前,将她推过去。
这姑娘,恁般好的福气都送到跟前了,却还不知机灵些。
他腆着笑脸,忙道:“采芙,还愣着做甚,二爷让你上前瞧瞧呢。”他使劲地使眼色,恨不得用眼力将她拉上前。
姜宁晚迈出几小步,远远隔着案几,垂下视线:“二爷一笔一划皆笔酣墨饱、大气磅礴,笔势舒展自如,字体似铁画银钩,书法造诣高深,实乃大家风范,令人敬仰”
她恭敬颌首,双手轻拢于身前,话语得体,未有丝毫借机亲近之意。
旺盛在一旁,瞪大了眼。此时正值良夜,这般情境,正是红袖添香的好时机,这采芙姑娘怎就不会娇声软语几句。他眉头一皱,得有个人来教教才是,实在是木讷了些。
“采芙,二爷唤你上前,你离那般远,能看清什么个什么?莫不是糊弄二爷?”旺顺看着她,眼含责备。
姜宁晚抬起头,屋内气氛不知何时陡然奇怪起来。
她犹豫地立在原地,可把一旁的旺顺急得够呛,心中暗忖:这丫头怎的如此不上道?
“下去吧。”
旺顺正暗自腹诽,下一瞬便听见二爷的吩咐,他心领神会,忙转身挪动步子。刚行几步,眼角余光扫到身侧,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她竟也跟他一块走了。
“采芙,你去二爷身边候着。”旺顺急切上前,推开门,复又阖上,将姜宁晚留在了里面。
姜宁晚的目光落在被阖紧的门上,偌大的屋内此刻,只剩她与裴铎二人。
起居丫鬟会留在主子屋内么,姜宁晚思绪有些乱,偏偏此时裴府二爷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把纸砚收起来。”
是在吩咐她做事,姜宁晚按耐下心底的不适,转身,绕过桌沿。裴铎立在她一侧,二人距离近在咫尺。
她伸手,刚触碰到案上的宣纸,下一瞬,身体僵滞在原地。
只觉手腕上忽地一紧,属于男子的温热掌腹紧贴她,尚来不及反应,一股强劲的力道便将她拉了过去,
在本能尚未发出危险信号时,她整个人已被从后搂抱于怀。
单薄的身体紧贴着一片火热的胸膛,耳边传来含着酒气的吐息、低喃。
姜宁晚大脑刹时一片空白。
“低头仔细看看。”男子的轻笑声在耳畔响起。
有指腹摩挲她细嫩的手腕、掌心,略为粗粝的触感让姜宁晚找回了一丝理智。她仓皇地低头,秋白色宣纸上的一行字胡作一团。
不是在做梦,不是,她真的被人圈抱在了怀中。心底渐发凉意,双腿如灌铅般沉重。
就在那滚烫指腹抚上她沁凉面庞的那一瞬,她骤然惊醒,急切地伸手推拒,却被他用力擒住了手腕。
裴铎单手抬了她下巴,勾唇,视线自她水润的眸子、鼻子、嘴唇,一一划过,细细打量。
都说灯下看美人,愈发朦胧醉人,裴铎此刻深以为然。先前见过她几回,但都未有这一回离得近,看得清晰,她意外地很合他的意。
细细的甜香味扑面而来,裴铎眸色骤沉,先前略消下去的燥热隐有复萌之势,
他从不是委屈自个儿的主,伸手重重地摁了摁她的唇,俯身,嗓音低哑:“现在天色确实不早了,方才那般急,待会儿便让爷好生见识见识,你有什么伺候手段。”
姜宁晚看见他眸中的深沉,不可置信地白了脸。
福康堂,梁氏正为老太太揉肩,老太太闲适地闭眸。
梁氏笑道:“老太太这会儿如愿所偿了,心里可是舒坦了?”
老太太点头。
梁氏敛了几分笑,她今日在宴上算是细细地上下打量了番那个叫采芙的丫头,心下存了几分不喜。那丫头还未正式收入房中,便娇滴滴地倚在爷们身侧,一双眼含情脉脉,半遮半掩地盯着看,作派不检点,怕是日后不是个安分性子。
梁氏遂有意提醒老太太:“老太太,那丫头虽生了个好命格,但毕竟出身不堪,难配铎哥儿。”
老太太睁了眼,梁氏继续道:“老太太,依照我看,铎哥儿对那丫头很有几分满意。爷们儿最是贪鲜儿,那丫头又是个外来户,上不得台面的身份,想来也未曾受过好的教导。我怕她攀上高枝后,得了铎哥儿的宠,会生出些非分之想,扰了府中清净。”
老太太看了梁氏一眼,摆摆手:“那个丫头瞧着不是个生事的性子。”
梁氏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依我说,先让她在铎哥儿跟前伺候着,观察段时日,教她些规矩本分,适时敲打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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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后再高抬为妾也不迟。”
老太太沉思片刻,道:“嗯,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愿那丫头是个乖觉性子,精心伺候铎哥儿,不生事。老身日后自会给她一番前程。”
梁氏笑道:“老太太最是心善不过。”
老太太笑了笑,向后招呼了声,候着的陈妈上前:“老太太。”
“待会儿你把避子汤送过去。”
陈妈应是。
梁氏在一旁道:“在主母未进府之前,切不可乱了章法。”
老太太阖眸,梁氏复又为她揉捏捶肩。
裴府后门处,春喜红着脸,抱着手中温热的炒栗子,脚步轻快地踏上回廊。脑中不断回想方才隔着墙,与他的对话,
春喜本想托人将糕点带给他,未曾想他赶着车,进了城,特意来为她送炒栗子。春喜嗅着怀中的一阵清香,心里暖烘烘的。
她爹娘均是裴府中的家生子,老太太有几分眷顾。
爹娘说了,过了年底,老太太便开恩,放她回去,回去后,她便能与他成婚了。
春喜捂了捂发烫的脸,心里轻喃“马良书”三字。
刚才他们只是隔着墙说了一小会儿话,她有些想见他了,不知道他瘦了没。
春喜呼了口气,有点唾弃自己,动不动就脸红,忒没用了。
小的时候,总是日日见他,他总是站在她家门口,给她捎奶糖,害她吃坏了牙,腻味得不行。长大了,反而有点想念了。
春喜满腹心事地回了绣房,一入寝屋内,仍旧如往常般唤姜宁晚。
“采芙,你看看,我带了些炒栗子回来,可甜了。”春喜边说,边挑开毡帘。
她掏出几颗栗子,想让采芙尝尝,甫一抬头,愣住了,屋里没有其他人。
还没回来吗?
春喜瞧了眼外面的天色,夜阑如水,星稀月冷。
她剥了个栗子,咬了口,纳闷地走到门口,搬了个绣凳,坐在那。
正回屋的环云路过,看见春喜,冷笑了声。春喜心里想着事,懒得搭理她。
环云却不依不饶地上前:“你呀,可别在这瞎等了,人家如今有了好运道,可没想着要带上你。”
春喜当她在放屁,继续剥栗子。
环云扬着下巴,眼露轻蔑。她路过院门时,听到了陈婆子和大丫鬟银珠的谈话。
她低头,好笑地看着春喜,亏得这傻子还以为那采芙是这么好人呢,不过是巴巴地爬爷们床的货色罢了。张妈当真看走了眼,人家天天那么勤快,可不是为了给她打下手。人家野心大着呢,一心要讨好老太太,好叫自己鸡犬升天。
“走走走,挡着我了。”
“碍眼!”
春喜吐了几粒壳子,不耐烦地挥手。
环云嗤了声,踩着步子进屋,她倒要看看那个采芙能得意多久,二爷岂能看得上她?
睿渊堂,
旺顺靠在树杆上打瞌睡,突然,屋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动静。
他赶紧麻溜地背过身去,嘴里还嘟囔着:“非礼勿听,非礼勿听哟。”
默默地捂住耳朵,老太太给他的这个听墙角差事,当真不是好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