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都听不见，眼前只有一片深沉的黑色，所有知觉都被强行剥夺，唯一能让他感觉到存在的只有冷。
彻骨的寒意。
整个人都浸泡在冰冷的海水里，连骨头都似乎被冻住了，甚至无法漂浮，一点一点从最深处开始腐朽、侵蚀。
水流如藤蔓般束缚住了他的四肢，在他对外界毫无反应的情况下，不断地将他往海水的最深处拖曳着。
无论如何挣扎也只能适得其反地越陷越深。
他已经察觉到了危险，口中发出无声的呼喊。肺里的氧气所剩不多，冷水灌进他的耳朵里，他开始连意识都逐渐凝固了。
有什么东西正在离他远去。算了吧，他的心里慢慢地浮现起了放弃的念头，于是海水反而如悼念的温床般变得暖和了起来。他的变得透明，意识盘旋着向上飘动，似乎回到了某个温暖的怀抱中。
可这温度是冰冷的，当他靠近海面时，有一层月光孤独却温柔地铺洒在静止的海面上，仿佛是静寂的慈悲，将他笼罩。
他在月光的关怀下陷入了回忆中。
低头看，是一双比现在更年轻的手。空气里没有一丝风，夏天的高温把厚重的柏油路晒出一种令人皱眉的刺激气味，七月的阳炎变换着形态，在空气中翻涌。
危不倚停下了脚步，将双手插进裤兜，转过身不耐烦地问道：“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天气越发地燥热了。
郁弥抬起头，清凌凌的眼睛看着他，抿起嘴唇一言不发。
“啧。”
危不倚别开视线，不想理他，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只要他一直摆出这副姿态，郁弥迟早会受不了的。
过了一会儿，大概有十分钟这么漫长。
先受不了的人是危不倚，他又一次停下脚步，忍无可忍地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郁弥咬着牙，黑色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浸湿，脸上的倔强却不减分毫。
危不倚有些不忍心，“回去吧，你没必要跟着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郁弥的身体状况，再这样走下去他会受不了的。
“我的事情跟你无关。”
郁弥坚定地摇了摇头，“有关系。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危不倚定定地看着他，像是回到了第一次见他的那天，他们的初见算不上友好，可这么多年下来，他已经习惯身边总是有这么一条小尾巴了。于是他决定像个有责任心的兄长，好好地跟郁弥讲一讲道理。
“我已经决定跟腾云升断绝父子关系了。”
“嗯。”
“我现在身无分文，可能连明天的晚饭都没有着落。”
“嗯。”
“我会拖累你的。”
郁弥又摇头，“不会，我不信这个，你也要相信科学。”
“……”
危不倚长长地叹了口气，“小玉，你从来都是听话的孩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了。”郁弥乖巧地点头，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看在我妈的份上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你马上就成年了，看病和读书都需要钱……是我对不起你。”
“不需要，”郁弥重复了一遍，“这些我都不需要。”
“怎么会不需要呢？”危不倚的耐心快到极限了，却还是尽力维持着彬彬有礼的态度。这个世界上除了危星白，也只有眼前的人能让他袒露出一丝脆弱，“这些年你待在这里地方也过得不开心吧？都是因为那个算命的，我知道你每天都在忍受……我妈的病，还有我。”
危不倚板起脸，“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你。”
“一开始我也是是，但现在不是了。”郁弥往前走了一步。
可如果你不是为了这些，又为何要无缘无故去承担不属于你的痛苦呢？
至少危不倚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他说道：“我什么都没有了。”
“不是的。”郁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不是一无所有。”
危不倚垂下视线，打量着比他低一个头的郁弥，他看起来瘦弱、苍白，却比自己更加勇敢。他微微笑了，“看，连你都被我骗了。”
他伸出手，郁弥下意识地愣在原地，任由危不倚揉乱了他的头发。
“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陪着我这么多年，可我依旧什么都给不了你。
危不倚不愿意告诉郁弥，当他看见危星白意识不清地抱着郁弥，却完全认不出自己的时候，他的内心充满了对郁弥的嫉妒和自我的厌弃——这是隐藏在最深处的秘密，来自另一方凉薄的基因。
如果他只能得到残缺的一部分，他情愿什么都不要。
一直以来，他都想要让自己摆脱这种想法。他深知自己秉性深处的贪婪和占有欲，掠夺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他一旦确认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就会不择手段地拥有。
他知道自己的心底里燃烧着一团不驯的火焰，直到他走向自我毁灭的那一天。
于是他将自己困住了。
既然能够预见悲惨的结局，危不倚希望至少不要拖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
“我知道。”郁弥轻声说道。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危不倚绝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这么温和善良。
这是面对危险油然而生的直觉。
但是没有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接受的一面。
不需要害怕，它并不可耻，也不可悲。
它像爱一样，只是存在。
只要你存在于此，我便欣喜不已。
郁弥的目光温柔地包裹着他，如同细腻的天鹅绒般轻柔地包裹住了他的棘刺。当他的刺越是尖锐，越是缠绕，他们就越是无法分离。
危不倚笑得比哭还难看。
郁弥像变魔术一样拿出了自己的存折，每一笔从危家拿到的生活费都被他记了下来，好像他早就料到了会有今天，如今他把这笔积蓄还给了危不倚。
他的声音透着无奈，“我有的也不多，但这是全部了。”
“不要紧，我们以后会有很多很多钱，我都交给你管。”
“我希望可以多到买下你的时间。”这样的话，你是不是就不会再丢下我了……吗？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眼前的人，从一个梦跌进了另一个梦中。
夕阳被厚重的云层覆盖，所有人的表情都是统一的悲伤。
“那个孩子，怎么母亲死了都不伤心？”
“是啊，心也未免太硬了。”
“听过跟他父亲的关系也不好……”
“呃，算了算了，别说了！”
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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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的枯枝如扭曲的阴影般蔓延，似蛇般蜿蜒，时而嘶鸣着喷吐毒液。
危不倚安静地凝望着冰冷的墓碑，母亲的笑容在记忆中枯萎，框在了一张方方正正的照片里。他像木雕似的一动不动，将整个世界隔绝于外。
为何连母亲都忍心离他而去？
直到有人小心地扯了下他的衣袖。
对上悲伤而担忧的目光时，危不倚才勉强牵动嘴角，“我不会像她一样抛弃你的，我发过誓。”
我食言了吗？
那双稚嫩的手一愣，颤抖却坚定地握住了他。
好暖和啊，危不倚心想。
任由对方将他拽出墓园，时间重新流动，前进又倒转，一如海水奔腾不息，穿过逆行的人群，似蝴蝶穿过雨滴，被风吹落的枯叶重新枝头。
“你跑慢一点……”
“食堂，食堂今天有糖醋排骨。”他的声音轻盈而欢快，气喘吁吁地埋怨：“谁让你在实验室里待这么久的？”
“马上就要流片成功了，到时候我们的公司就能步入正轨。”
“恭喜你。”
“这可是你的功劳。”
郁弥眼睛里的笑意仿佛春风拂去了寒雪，如此璀璨，如此明亮，几乎到了让他忍不住落泪的地步。
如果有什么办法能将此刻永恒定格，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咔嚓——”
“同学，看镜头。”
“恭喜毕业！”
“时间过得好快啊，之后有什么打算？”
“不是早就决定了吗？”郁弥的表情像是在怪他明知故问。
“再确认一下。”危不倚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我知道在文科大楼后面有条近道，跟我来。”
向着光所在的地方。
他的听觉终于恢复，听见了冰面碎开的声音。月光如银色的利刃，破开困住他的牢笼，海水重新流动起来。
海生恢复了一点力气，奋力挣扎起来，不停地向着月光的方向游去，他的岸就在那里。可越是挣扎，海浪就越是将他往回推，眼看着岸离他越来越远，他不由地升起了一丝绝望。
日落星沉，月向东行。
“我会像兄长一样照顾他。”
这是错误。
“哥哥。”
不，这比错误还严重。
你害怕的究竟是什么？是道德的审判，还是世俗伦理的枷锁？
还是你无法接受自己拥有后再失去？
那么你真的能够接受他的人生从此与你无关吗？
真是个虚伪的家伙。
绝望将他吞没。
就在这时，一双手坚定地握住了他，就像在记忆中无数次发生的那样，用力将他拉上岸。
“我爱你，不管你记不记得，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从过去到未来，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温暖的体温，炽热的吐息，他的话却尖锐得像一把锋利的刀，刺进他的灵魂里。疼痛让他彻底清醒过来。原来他一直都在等着我，原来他一直都爱着我。
有人被留在了海底，有人的噩梦结束了。
他所拥有的是另一个人的全部，而他也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属于他。
危不倚睁开了眼睛。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