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替嫁
    此间峰峦层叠,寒气萦纡,山脚下赫然入目一具华服男尸,肉身腐溃,头骨泛着幽幽寒光。

    黏腻之感传来,热汗自额间滚滚而落。

    岑安只久久伫立。

    “官老爷,饶命啊!此……想必是山那头的悍匪为之,真是无法无天!昔日就持锄头与官差拼命,现今竟杀了贵人……”

    不可能……以太子殿下的身手,绝非匪徒所能比拟,岑安双目干涩,“收敛这具尸首,翻过此山,逐户清查,有阻拦者,格杀勿论。”

    众人闻言,皆神色凛然,齐声应诺。山风呼啸,吹得众人衣袂翻飞,却吹不散他们心中的决意与悲愤。

    岑安抬头望向远处的山峦,暗暗发誓,若是此番寻不回太子,也定要揪出真凶,报仇雪恨。

    ---

    门外雨帘冰凉,燃亮灯捻,黑灰色的烟雾朦胧笼罩,劣质脂膏特有的骚臭味盈满鼻腔。

    “委屈你了。”

    王絮口不应心。

    穷苦人家的孩子,断用不得脂膏做灯芯。鬓角一凉,屋顶漏雨了,封好的窗也破了。

    雨珠击打瓦片沙沙作响,狂风裹挟泥沙,吹得王絮满身湿润,她停下手上动作,为窗又刷了一层厚浆糊。

    今儿个是王絮出阁的日子,天还没亮,便起身拾掇了。几个时辰后,县老爷的花轿将抬上山,王絮及笄未久,回报家里的,是一百两银子。

    “絮儿……”

    窸窸窣窣一阵响,窗外透着一个人影。

    “絮儿,你在打扮了吗?”

    风刮得王母打了个寒噤,她小心从门缝窥视进去,王絮一言不发正梳妆。

    这个女儿,鲜少需要她操心。

    十年前一场大雪封山,田里的作物都被冻坏,大多村民都无粮下锅了,她和女儿一人背一筐夏天晒干的辣椒赴市售卖,孰知一转眼背着辣椒的女儿不见了。

    夜里太危险了,山里有豺狼虎豹呜咽出声,临近天黑,她赶回了家。

    当晚,她和老伴躺在炕上相顾无言,只当王絮已经死了。

    谁料第二天,衙役牵着小姑娘回来,还带回二十两赏银。

    天边还飘着雪,五岁小女孩背着半身高的箩筐一言不发地伫立着,鞋袜湿透,半条腿陷进积雪里。

    她漆黑的瞳固执地看着她的母亲,一瞬之间王母甚为尴尬,心里慎得慌只想扭过头。

    “娘,有银子,辣椒还在,我没贪吃。”

    你这说的什么话,让你省不是不让你吃。接触到衙役责备的眼神,王母又羞又燥。

    “小丫头甚是聪慧,和人贩周旋,还将人贩送进了衙门,孩子还小,平素炖点猪骨与孩子补养。”

    赏金足有二十两,足可令一家三口过个充裕的冬,王母悻然点头。

    “这么小的孩子,瘦的全身都是骨头。”

    王母轻瞟过去,心想女孩子瘦点好,太胖婆家不要。太瘦也不行,不好生养,等稍大点了再补也不迟。

    衙役离开前留下一句:“过几年记得送孩子入学。”

    “女孩子读什么书。”

    到底惧衙役,王母小声嘟囔,目送衙役走远了才注意到王絮已经进屋,她冻得通红的脚正踩在盆里,热水没过脚踝,褪下的鞋袜冰茬碎了满地。

    “娘去市里买肉,你莫乱跑,别再令家里人替你忧心。”王母没计较她用了她烧来喝的水泡脚,藏好银子便出门。

    丫头片子到底是养不熟的,总要嫁人,记恨她亦无妨。更何况此二十两银子令王母有了育二孩的念想。

    ---

    “絮儿,娘做了蛋羹,家里条件不好,只得紧着你弟,好在你是个懂事的,如今甚好,只要你生个孩子,姨娘扶正,这蛋羹往后吃一碗倒一碗的嘞。”

    锒铛一声响,王母放下手中的碗。

    前些日子,隔壁老马说王絮有个相好的总爬着墙往里看,她一瞅,小白脸一个,拿着掸子给赶走了。

    她惴惴不安,生怕王絮记恨了她去。联想到她的倔脾气,王母心里总觉得她这般乖巧不对劲。

    好半天,屋内才传来一声闷闷应答。

    王母心知王絮言出必行,不喜打扰,此刻按耐住心中激动,挪着步子,走开了。

    屋内,光晕泄了一地。

    王絮扶着架子床跪下,黄杨架子嘎吱嘎吱晃动,飞溅的尘土呛了王絮一下。

    倏地,一张惨白的脸露出来。

    王絮吃劲地将人拉出来,朱颜雾鬓,极尽秾丽,火红嫁衣下露出大片雪白,青紫的血管若隐若现,是为世所不容的病态美人。

    “我娘说过,苦日子过够了,会到头的。”

    她将人扶上凳子,如打理绸缎一般,一点一点将黑发梳顺,直至乌黑发亮。

    新娘像水一样软在王絮怀里,王絮板正他的脸,迫使他正对铜镜。

    “阿莺,你美得惊心动魄。”

    一点朱砂抹在上扬的眼角,他煞白着脸色,如压倒梨花的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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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的惊心动魄。

    “咳……”

    徐载盈眉骨下一片冰凉,狭长的眼眸里尽是冷漠与狠戾。

    王絮拔出他嘴里塞着的粗布,伸手抚开嫁衣上的皱褶和灰尘,上下忙碌着,将他身上的绳索打地更紧实了。

    “王絮。”

    “我要杀了你。”

    泛白的指节紧握,徐载盈恨意深切至极。

    服食了软骨散,他的声音沙哑,低沉。王絮思索片刻,又用粗布堵上他的嘴。

    徐载盈泛白的指节发红,突然身子一倾,喉中溢出一个破碎的的音节,眼尾愈发猩红。

    “滴答,滴答——”

    血迹染红整块粗布,顺着低落在地。

    王絮叹了口气,“阿莺,我也想给你尊严,可是谁又给过我尊严呢。”

    她的阿莺是个练家子,使起蛮力挣脱到地上,亦或者大喊大叫引得爹娘注意就不妙了。

    恐生事端,小心为好。

    王絮用拇指和食指拈起药材,放入药臼,接着,双手握紧捣药杵。每一次捣下,力量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让药材飞溅,又能将其充分碾碎。

    她拿起小瓷瓶,将药汁倒入,盖紧瓶口,放在镜台边。走到门前拾起一柄油纸伞,手放在门框上正要开门,又转身走到徐载盈身边。

    “阿莺,此药是薄荷,金银花,麦冬研磨成的,治你嗓子用的。”

    徐载盈脸上笼上一层阴云,鼻尖沁出了细密的汗水,肤色苍白,眼眶通红。

    王絮见他似乎有话要说,拔出浸血的粗布,手贴在他脸上,珍视地轻抚,像是安抚一只奄奄一息的鬣狗。

    “别走——”

    粗布原封不动地被塞进他嘴巴,腥甜的血液回流灌进嘴里。

    王絮在水盆里净手,轻瞥他一眼:“阿莺,天涯路远,再不相会。”

    在徐载盈眼中,王絮甚少真心实意的笑,像现在这般,上扬的唇角夹着几分轻漫,似乎笃定能够逃脱既定的命运。

    过去,她总身着素色裙衫,持着一抹恬淡的笑意,办事麻利,来去似风。就像是话本里女主内的贤妻。

    王絮走出门,天边浓墨翻滚,斜风细雨拍打,脸颊凉丝丝的,她撑开伞,戴好斗笠,反手合上门。

    哐当,裤脚绊倒什么,王絮垂眸一看,是那碗鸡蛋羹。

    她压低斗笠,一脚将碗踢远,蛋羹在空中打个旋儿,落入污泥里,她转身隐入茫茫雨幕,很快便消失在连绵的群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