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月未升时千山黑
    “谢大人。”

    秦璇起身,朝他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谢珩回之一礼,神色淡淡扫视了屋内众人,最终落在大理石地面上的一滩雪渍上。

    明明神情没有变化,可秦璇莫名觉得对方气压比刚来时还低。

    林华仪希冀的目光在谢珩视线略过她时,乍然消失。

    她轻咳了声,示意身后侍女曲荷推自己过去,谁知对方毫无动静,

    转头去看,见对方心不在焉的样子,有些不悦,又不好发作,只得拍了下对方的手臂。

    “今日为何频频发呆?”

    曲荷回过神来,眼底压着恐惧,小声告罪后忙推着林华仪到了谢珩跟前。

    林华仪抿起秀气的唇,仰头望着谢珩扬起个柔柔的笑,嗓音清软喊了声:“珩哥哥。”

    谢珩垂眸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林华仪毯下的手指顿时绞在一起,表情凝固了一瞬。

    很快,她就恢复了柔笑,指挥身后的曲荷:“曲荷,帮珩哥哥把氅解下来,屋里热。”

    曲荷对这冷如九天神君的谢大人怕得要死,闻言推着轮椅的手就一抖,可她也没有拒绝的权利,只得低垂着头,对着谢珩行了一礼,就要为他解开大氅。

    谢珩扫了林华仪一眼,眉心微皱,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不必了。”

    说完便自己解开大氅,扔给了身后的远福,找了椅子坐下。

    远福接过,把沾了雪屑的大氅抱到炭盆跟前的架子上挂好。

    林华仪神色失落,让曲荷推着自己过去。

    曲荷偷偷松了口气。

    她就不明白了,小姐为什么对一个心狠手辣之人情根深种,甚至不惜手染鲜血。虽然谢大人貌若谪仙,惊才绝艳,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不通情爱,难以亲近。

    就算哪怕有一日成亲,也只是为了繁衍子嗣罢了。

    ……

    屋内温暖如春,屋外冷雪压枝。

    谢珩一身月白圆领大袖衫,眉目淡漠地坐在那,视线不轻不重地落在角落里的菊月身上。

    远福上前一步,朝菊月道:“把那日的事细细说来,撒一句谎,削一根手指。”

    话音刚落,就见几个挎着长刀冷面黑甲卫进了屋,一左一右架起菊月,拖到谢珩脚下。

    明明是如此残忍的手段,从远福嘴里说出来,却仿佛是喝水吃饭一样的常事。

    屋里的世家女和年轻公子,无不胆寒。

    菊月抖如筛糠,求救似的看向秦璇。

    “郡主,你不是说放了我吗?”

    秦璇啜了口茶,随意道:“是放了你,可也没说让你全头全尾出去。”

    菊月只觉得血一下涌到头顶,她环顾一周,见一圈锦衣华服的贵人冷眼看着她,好像在嘲讽她的天真愚蠢。

    在这位谢大人面前,即使有天大怨气,她也不敢泄出分毫。

    菊月战战兢兢,把那日的经过磕磕绊绊说了。

    谢珩垂着漆眸,睫羽在眼下打出一片淡漠的阴影,叫人看不清情绪。

    良久,他抬手一挥,黑甲卫便退了出去。

    菊月绷着的弦一松,瘫软在地,冷汗顺着额头滴溅在地板上,洇出一团湿痕。

    秦璇嫌弃皱眉,转头对谢珩道:“谢大人,听说你们谢府有个擅毒的神医,我方才已经唤人去传,你不介意吧?”

    谢珩来时早已事无巨细知晓今日发生的事,包括谢苓杜撰府医有神妙的药粉。

    他道:“郡主自便。”

    这次换秦璇怀疑自个儿了。

    众所周知谢珩向来有一说一,从不说假话。

    更何况,他应当不会为了个远房堂妹撒谎,还是个容易被拆穿的谎。

    不多时,府医被人引进来。

    “二公子、郡主、各位贵人安。”

    府医先是做辑行礼,随后从随身带着的药箱里拿出个青玉瓷瓶。

    秦璇招了招手,身旁的珍玉把东西呈给了她。

    她把玩着瓷瓶,打开塞子凑过去嗅了嗅,闻到一股类似苦苣的味道。

    “这便是你那能显示毒药痕迹的药粉?”

    府医心里直慌,感觉后脖子凉嗖嗖。

    他偷偷看了眼二公子,见对方面色如常,便故作高深点头。

    鬼知道二公子和苓娘子为何要杜撰出个不存在的药,把他架在火上烤。

    秦璇“啧”了声,又道:“可带了毒药来?”

    府医早有准备,拿出另一个瓷瓶,双手呈上:“回郡主,这是砒霜。”

    秦璇身旁的珍玉接过,把砒霜倒在手心一撮,又去一旁准备好的铜盆里净手,怕洗不干净,换了四盆水,还用了胰子。

    做完这些,秦璇把青玉瓷瓶里的药粉倒在了珍玉掌心。

    在座的贵女公子们都一眨不眨望着,只消几息,药粉便成了黑色。

    周遭先是一静,随即喧闹起来。

    “真有如此神药!”

    “这府医好生厉害。”

    “……”

    谢珩掀起狭长的凤眼,看到林华仪脸色微僵,漆黑深邃的眸低划过嘲意。

    他靠在椅背上,修长如玉的手指摩挲着扳指,神色难辨。

    秦璇此时已经对药粉信了九分,她招手让跪在地上的琳琅上前,把药粉撒了上去。

    等了整整半刻,药粉也不见变化。

    琳琅强撑着的身子一软,圆润的脸颊顷刻沾满泪水,她哽咽道:“郡主,奴婢是不是没事了?”

    秦璇拍了拍琳琅的手背以示安抚,紧皱的眉心松了许多。

    “委屈你了。”

    一旁的珍玉也松了口气,扶着琳琅站到了秦璇身后。

    秦璇站起身,凌厉的目光扫过屋内其他人,娇艳的芙蓉面沉着,上扬的桃花眼内一片冰冷。

    “本郡主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连我都敢算计。”

    说着就要让人去挨个撒药。

    谢珩敛下眼底的情绪,忽而对远福吩咐。

    “去把苓娘唤来。”

    远福躬身应了,快步去隔着一道窄门的内室唤人。

    珍玉拿着药粉挨个撒了,撒一个等一会,很快便验完第一排的侍女。

    ……

    谢苓换完衣裳,给伤口换了药,盖着毯子靠在姜黄色的引枕上歇息。

    她羊脂玉般的娇颜被热气熏染上一层绯色,只是唇色依旧苍白,带着病气。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落在窗外缠雪梅枝上,微微出神,玉白的指尖捏着汤勺,慢悠悠搅动着黑乎乎的汤药。

    汤勺碰撞到碗壁上时不时发出轻响,紫竹的心跟着起起落落,莫名有些慌。

    她半跪在脚踏上,头也不敢抬,捧着着个暖炉放在谢苓腿边,烘烤着对方的膝盖和各处关节。

    明明看起来是个柔软温和的主儿,可那周身的气场,竟比府中其他小姐都要强。

    紫竹有些害怕,这件事从头到尾苓娘子都未避着她,她清楚的知晓对方是在针对某个贵女,并且连带公子也算计了进去。

    她擅作主张把事儿都报备给主子,实属无奈。她就是个奴才,不报,主子不会饶了她,报了,苓娘子或许会秋后算账。

    怎么做似乎都会脱层皮。

    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谢苓的目光轻轻落在紫竹乌黑的发顶,又转而落在汤药里,唇角勾出个意味不明的笑。

    半晌,暖炉里的炭燃了大半,她僵冷的身子慢慢温软了下来,麻木的小腿和足踝也恢复了直觉,身上渐渐暖和起来。

    她坐直身子,将温了的汤药一饮而尽,端起一旁的茶水漱口,吐到紫竹端着的铜盂里。

    正拿帕子沾了唇上的水渍,就听到远福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她抱着紫竹准备好的手炉,掸了掸衣摆,将手搭在紫竹的手背上款款起身。

    谢珩叫她,想必是暗示自己放过林华仪。

    她柔柔轻笑,转头对紫竹道:“你说,堂兄可会真心实意爱人?”

    紫竹被问懵了,她小心翼翼答道:“主子的事奴婢也不知道。”

    谢苓却不说话了。

    ……

    谢苓到时,谢珩正端坐在椅上,狭长的凤眸如古井毫无波澜,幽深冰冷。

    她虚弱地轻倚在紫竹身侧,抿唇露出浅笑。

    “堂兄。”

    “嗯。”谢珩目光落在她染了绯色的玉颜上,划过虚弱苍白的唇瓣,定格在缠着一条白布的细颈上。

    面对她病若西子的单薄身姿,谢珩凤眸微眯,周身气息又冷了几分。

    正堂比内室要热,小小的芳菲殿几乎被人填满,她站在三排侍女后边,透过人群迎上了谢珩的目光。

    她扶着紫竹的指尖微蜷,雪齿咬着唇瓣,轻轻低头,鬓边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她含了哂意的乌眸。

    谢珩盯着她的弱柳扶风,看似柔弱可欺的身姿,薄唇微抿。

    他一直知道她不笨,甚至称得上聪慧机敏,也一直知晓对方私下的小动作,觉得不过是女眷间的小打小闹,无伤大雅。

    可他今日方才发觉,或许是自己太过自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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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珩长睫微垂,忽而轻笑。

    他忽然想知道,谢苓这张娇柔胆怯的芙蓉面下,究竟是何面目。

    “坐下吧。”

    他淡声开口,示意远福搬了张椅子放在自己旁边。

    谢苓屈膝一礼,乖顺地坐在谢珩身旁。

    秦璇正好在谢苓旁边,她凑到跟前,关心道:“看你脸色不大好,可是身子撑不住了?”

    谢苓礼貌道谢,轻声细语回道:“谢郡主关心,苓娘还好,可以坚持。”

    秦璇点了点头,命珍玉继续验人。

    谢苓正看着,余光忽瞥见林华仪身后的侍女面如金纸,神色游移。而林华仪竟然浑然不觉,痴缠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谢珩身上。

    谢苓心底冷笑,心说好一个痴情种。

    等珍玉验完第二排,她忽然望着秦璇和谢珩开口。

    “堂兄,郡主,苓娘觉得应当把屋内其他侍女都验一遍,不单单是这三排。”

    话音刚落,秦璇正要说好,正堂内忽而传来“哐当”一声。

    闻声而望,便看见林华仪身后的侍女半蹲下捡起落在地上的手炉。

    林华仪见众人看过来,抱歉一笑,低声谴责身后的曲荷。

    “怎得连个手炉也接不住?”

    曲荷抱着凉透的手炉跪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脸色难看得厉害。

    “奴婢知错。”

    林华仪缓了神色,扬起和善的笑,亲自扶着曲荷的手腕,保养得宜的长甲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抠进对方肉里。

    曲荷吃痛,却不敢出声,赶忙站起来。

    “不想你爹妈死,就稳重点。”

    擦肩而起时,她听得自家小姐的声音轻如微风,忽而消失不见。

    曲荷用袖子遮住被抠破的手腕,心底一片冰冷,面上浮现出浓的死意。

    凭什么?就凭她是家生子,爹娘姊妹都在林华仪手上,就得日日受她虐打辱骂?将苦水咽在肚里?

    未做林华仪奴婢前,她也是天真烂漫的女娘。

    跟了她以后,为了让父母活命,自己做尽了恶事,日日心惊胆战,梦里都是那些人来报仇锁命。

    林华仪并未发现曲荷的异常,心想着回去后要好好收拾这个一点小事都做不好的贱婢。

    谢苓一直观察着她,自然是看到了曲荷的神色。

    她略一琢磨,明白了几分。

    之前她还在想上次被杖杀的侍女袭兰,为何心甘情愿替林华仪担罪。原以为是林华仪有几分良心,对身边侍女极好,今日一见她对曲荷的态度,显然不是个温和慈善的主儿。

    对侍女严苛,却还能得到对方维护,那只能是手中有这些侍女的把柄。

    比自己命还重要的,除了亲人,她想不到别的。

    …

    很快,三排人都验完,轮到了屋内其他侍女。

    珍玉从最末端,身份最低的贵女公子的侍女开始验起,不一会,就过了一半。

    谢珩微垂着眼,玉白的指节在桌面轻叩了下,忽而道:“若是主动承认,我留你个全尸,若是叫我查到……”

    剩下的话谢珩并未说完,但在座的人都懂他的意思。

    谢苓比旁人想得更深些,认为这话明面上听起来最正常不过,只是在威胁恐吓。

    可她却知道,对方是在警告林华仪身后的侍女曲荷——最好乖乖主动出来替林华仪担罪,不然死无全尸。

    谢苓端起茶杯,掩唇抿了口,遮住了唇边的讽意。

    好一对心狠手辣的青梅竹马。

    谢苓却并不阻止,因为她了解林华仪。

    梦里的林华仪十分自信,哪怕计谋漏洞百出,也从不收手低头。

    或许这是谢珩处处维护,给她带来的嚣张底气。

    果不其然,林华仪像是没听懂,四平八稳坐在那,并不怕曲荷真出来承认。

    曲荷低着头,发丝被冷汗黏在侧脸,抱着手炉的手指越来越紧,把铜炉上的细丝压弯了一块都毫无察觉。

    谢苓恰时添了把火。

    “忘记说了,我方才已经命人快马加鞭去城中药铺中查账,颜生花和回春散这两种药,源自西域,可不多见。”

    谢苓的目光掠过婉约柔和的林华仪,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叫场中所有人都听清。

    谢珩抬眸瞥向谢苓温软的笑眼,四目相对,他分明看到对方笑意不达眼底,有着一闪而过的冷色。

    他忽然想起那天夜里,对方柔软的手臂缠着他,雾蒙蒙的水眸里满是依赖和渴求。

    而今日这样的神色,他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