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数日,一部名为《芍药杀》的传奇在长安悄然兴起。所谓《芍药杀》,讲述人间某生,风流放诞,精于术法,驱鬼驭神如使奴仆,出入王侯贵人之宅如还己家,却为天帝所怒,诏芍药仙下凡惩治此人。芍药仙奉命而来,夜半时分,于生药室外芍药圃起舞诱之,趁其沉湎时,抽七宝刀杀之。
因个中隐射谏议大夫百里敬之死,又文辞精妙笔法细腻,不愧出自进士手笔,遂令诸士子争购传阅。又有平康“说话”艺人于坊间戏说之,游子冶妇鼓扇扶树乐闻之,故而很快不胫而走,火遍长安。
大理寺卿辛无畏骑马过坊,见此盛况,不由冷笑,转而又黯然长叹。他近来诸事不利,案子不能朝张相公“指点”的方向进展,又因旅帅事为诸相弹劾。自柳端义入寺监审以来,他更是从一司之长,仿佛瞬间变为了死牢囚犯,一言一行俱在人眼皮底下,那姓柳的老匹夫又是尊不好惹的大佛,动辄训斥谴责,不留半分颜面。他本就苦闷难当,张相公却在此时唤他过宅一叙,只怕要责问他办事不力之罪。他心下忐忑烦躁,狠抽一鞭子身下马匹,趋至张鹤卿宅前。
张鹤卿宅位于平康坊东南隅,繁华喧阗之处。宅中有一阁楼,名曰雨花楼,极尽雕镂之术,美轮美奂,精巧绝伦。楼中陈设更是奢华无比,且多有御赐内廷之物。连地上所铺地毯,也是波斯所贡,丝绸所制,图纹华丽,流光溢彩。
辛无畏自是无心欣赏,坐在席上只顾闷头喝酒。张鹤卿似也有意冷落,与另一客人无边漫谈,讲什么逸史野闻,又间或吟诗作赋,辛无畏如坐针毡兴致寥寥,却也不得不捧场陪笑。
酒过数盏,张鹤卿才仿佛刚看见他似的,指着另外一客介绍说:“这位是长安县尉程迩,程行远。”
辛无畏听说竟是如此微末小官,一时心底不快,但同为相公座上宾,并不敢表现出十足轻慢,只略抬了抬手以示有礼。那叫程迩的微笑回礼后,提起酒壶为其斟酒,“我见辛寺卿面容惆怅,大约尚为忧虑公务。以我所见,寺卿问案本是职责所在,陛下亦并未因旅帅事而降罪,且百里敬的案子也还在大理寺的审查之中。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咱们大可从长计议,此路不通,便另寻他路。”
辛无畏见他说得如此风凉,便淡淡道:“难不成程县尉竟有妙计?”程迩道:“妙计不敢,只是略知几分隐情,或可作为一个方向。”
张鹤卿这时眯了眼接话:“你上回对我说,故司空卢公遗孀与百里敬有染。那百里敬乃我所荐,他那点拈花惹草的性子,我又岂会不知?只是这等风流韵事,又与案子有何干系?”
程迩一笑,“目下并无干系,但可以有干系。”
他放下杯子,将司空遗孀裴氏与百里敬有染一事,细细道来。
故司空卢公,名讳鼎兹,与公孙弘与已故崔仆射一样,皆是当初先帝遗诏顾命之臣。在世时官任侍中,五年前以消渴之症薨逝,赠司空之衔。其妻出身河东裴氏,年轻时乃长安有名的美人,因其父官职低微,竟将她嫁给了年长三十余岁的卢鼎兹为续弦。卢鼎兹原配生有四子,各有官职在身,自其死后,裴氏思忖在家中难以自处,便带着儿子,住进了长寿坊别宅之中。
自百里敬获宠拜谏议大夫后,偶过卢宅,正与出门的裴氏相遇。见其虽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浑身风情更非年轻女郎所能比。他本就是人物风流,一见之下天雷地火,很快就纠缠一处。
卢裴二氏皆是名门,裴氏担心夫家知晓会将自己逐出门庭,行事万般隐秘。而偶有知情者,也忌惮百里敬之势,并不敢如何声张。因此二人奸情并不为外人所知。但长安县廨正在长寿坊之西南隅,与裴氏宅仅隔二第,诸如程迩等县廨中人,早已是心知肚明,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人想要干预闲事。
辛无畏不屑道:“呵,我当什么妙计,你该不会是想说,让我们把裴氏给抓了,逼迫她承认自己为东宫所逼,杀死了百里敬吧?”
程迩也不急,依旧姿态徐徐,“辛寺卿做事都这么直接吗?随便抓一个人便严刑逼迫她诬陷东宫?裴氏再如何不堪,毕竟是故相遗孀。而东宫又岂是什么人都敢攀咬的?难道那旅帅的前车之鉴还不够吗?”
辛无畏恼羞成怒,“你!”
张鹤卿厌恶暼他一眼,示意程迩继续,程迩道:“接下来才是下官想说的要义。”
他道那裴氏有一子,乃卢公第五子,年仅十五岁,因是老来子,自小养得十分跋扈。前不久在郊外驰马,竟踩死了一农户幼女,那农户讨要说法,反被恶仆打成重伤,于是跑到长安县廨状告卢五郎。诸如长安、洛阳等京县,皆有县尉六人,分判诸曹,这狱讼之事,并非程迩所辖。
但那接状的何县尉,大约受了裴氏打点,拈着状子问那农户:“你说你小女乃不治身亡,这是病死啊,怎么能说为卢家子所杀呢?卢家所犯顶多伤人之罪,赔你些医药之资便是,竟诬陷杀人,你这分明是讹诈嘛!”那农户一介草民,愕然不知所措,跪在地上不停叩喊“青天明鉴”。此后大约在这位何县尉的周旋下,裴氏出了笔钱,那农户便撤了状子,这么个死人的案子便悄无声息地沉没下去了。
程迩讲完,对张鹤卿说:“裴氏出身名门,又是故相遗孀,轻易不能撼动。但,若以其子杀人案要挟,定能迫使她前往大理寺作证,将白礼敬之死与东宫牵扯。证词之中必定暴露她与百里敬的私情。那么,如此一位贵妇人,舍声誉名节,所供之词,岂不更加可信?”
不待他说完,张鹤卿已眼睛大亮,亲自执壶为程迩斟酒,“我已明白其中深意,想必行远心中早有布谋,不妨直言。”
程迩端起酒杯,倒是不卑不亢,“倘若百里敬死前便曾遭遇过刺杀,且这刺客手中武器,正为东宫宿卫之刀呢?”
他凑近将谋划低声道来,又劝张鹤卿将那农户江氏一家逐出长安,以免节外生枝等。顾虑周详,听得张鹤卿惊喜非常豁然开朗。待议事毕,便拍掌命传歌舞,须臾便有美人络绎进来,一时舞袖歌云,风光顿转旖旎。
张鹤卿家中多蓄美姬,无不容色动人,且他喜看美人垂泪,伴席乐伎都画着堕泪妆,愁眉连娟,薄施脂粉于眼下,状若啼痕,与别处所见更带怨怯凄美风神,辛无畏目不转睛,程迩却熟视无睹。
其中一琵琶伎见其君子之风,又生得伟岸俊朗,便频频对之垂青。张鹤卿察觉后,有意拉拢程迩,便将此女唤到面前,令其为程迩斟酒,笑问:“我听说行远尚是孑然一身。你有大才,何必如此自苦?”指着那琵琶伎道,“此女色艺,乃我府中佼佼者,便赠予行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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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迩急忙抬袖推辞说:“下官身家清贫,一事无成,如何能消受美人恩?”
张鹤卿劝说再三,程迩固辞不已,不由心感疑惑,“莫非行远早有心仪之人,看不上我府上这蒲柳之姿?”
程迩微一失神,旋即笑笑,“是有一心仪女子...来日若能助相公成就大事,还望相公能为我做媒主婚。”张鹤卿便问何家闺秀?见他始终不肯吐露,便也不再追问,继续饮酒作乐,那琵琶伎闻此,遂悻悻熄了心思。
恰此日邓璞自终南山归来,来不及歇息,便请百龄一见,将数日间探访详情告知于她。
原来褚氏自从被驱逐出宫,便隐居终南山钻研疗风之法,不少病人闻讯前来求治,褚氏便收容了需多病重者在家。去年三月中,褚氏一家忽有迁居打算,因有病人寄居而暂未成行。结果数日后的深夜,家中起火,连带病人总计十余口都丧身火海。长安县调查得知,那场大火是因灶火未熄而引发,又因褚宅远离人境,并未得到及时救援,山风呼呼,很快便蔓延成海,因此一个也没有逃出来。
邓璞面色沉凝道:“褚氏夫妇年迈,病人有疾,来不及逃脱尚在情理,但他尚有两名年轻弟子与一个女儿,竟也没有逃脱,这就有些奇怪了。尤其令我在意的,便是这个褚氏之女。”
百龄也奇怪道:“据说褚氏夫妇并无子嗣,怎么忽地多出个女儿?”
邓璞点头,“我也这般疑惑,夫妇二人行医多年,褚公专研风疾,夫人则是精于女科。曾有人因他们膝下荒凉而质疑医术,但二人却还是靠着治好了一个又一个患者,声名远播,如今却多出个前所未闻的女儿。并且此女十分古怪,据说患有面疾,偶然见过的人,都说她终日以黑纱示人,难见真容,且此女虽深居简出,却时常在月明之夜前往山中...”
百龄拢眉,“先生您这越说越吓人了,怎么这娘子跟鬼神似的...”
邓璞听了笑道:“那暂且不说她了,那卖蛇胆的老翁,我也打听清楚了。”
那老翁本是终南山采药人,但与别的采药人不同的是,他家祖传捕蛇。自褚行素隐居终南山后,时常购买他的蛇胆,因此褚氏一家丧身后,他失了买家,便又重新来长安贩卖,正巧遇见百里敬收了他的蛇胆。然而自那日后,他就失了踪迹,家人们寻找许久,才在长安至终南山途中一处山间,找到了他的尸首。乃中蛇毒而亡,大约是捕蛇时罹难,他家人并未因此报官,只因世代以此为业,祖祖辈辈死于蛇毒者不计其数,早已见惯不惊。
百龄惊叹道:“先生这一趟收获颇丰啊,根据目前的线索,褚行素一家死于去年三月中旬,月末老翁至长安卖蛇胆,回家途中死于蛇毒。而当日深夜百里敬也死于芍药圃...这一连串的死亡,总觉得有什么联系。对了,褚氏一家的尸首可都认清了?”
邓璞摇头,“褚氏家中有寄居患者,患者又带有家属,虽褚氏夫妇的尸身已基本确认,尚有几具尸首至今无人认领。其中有男有女,大约是远来求医者,无人知晓身份姓名。长安县已向诸州府发过牒文,目前尚无丝毫消息。”
两人就此沉默下来,少顷百龄问:“先生下一步计划如何呢?”
邓璞道:“我想见一个人。”
百龄略忖,“太医丞明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