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筠看着面前的少女。
她脸色很差，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她苍白的脸上，让她看起来有些狼狈。可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射出让人不敢直视的冷光，恍若有实体的锋芒，刺破任何在她面前的伪装。
在这样的眼神下，她没法将对方当成一个比自己小将近50岁的晚辈，而是必须严阵以待的盟友。
盟友，或者对手，全在一念之间的选择。此刻，她很庆幸自己选择了前者。
纪筠说：“目前大量的生物实验室，都不过是对普罗米修斯天塔的拙劣模仿。”
“它的前身是新城原有的G区生物所，在天塔建成后，大部分的研究设备和人员便转移到了普罗米修斯天塔上，只有少部分移到了郊外。”她站了起身，在诊疗室的白板上，写下几个关键词和连接线。
“如果直接将普罗米修斯天塔炸了，是不是就可以给他们强行按下暂停键。”林星平静地问出一个惊世骇俗的问题。
纪筠看着她，林星一副思索的表情，像是认真考虑这个选项，让她有些头皮发麻。
“星星，你想得太简单了。研究所的实验，从立项到产生盈利，中间漫长的过程和巨额的开支，并不是研究所本身就可以支撑得了的。”她解释道。
“那是谁在提供，权贵？”林星皱眉。就那些人的骄奢淫逸，做出这种事情，似乎也不出奇。
“那可就多了。最大的资方，能排在星链公司之前的，是联邦政府。”
“……政府？”她的心“咚”地一声，沉沉地掉了下去。
“生物技术带来的人员管制，是前所未有的便利。通过亿万人通用的生物信息系统，用以取代以往繁琐的各类人工信息登记，便捷又强效。在这方面的投入，能让政府省下巨额的城市管理成本。”
“而对于星链公司而言，它们有千万种将技术转化成产品的渠道，资金链充足的清情况下，投资一日千里的生物所几乎稳赚不赔。”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公司，都和星链公司紧密相连，他们一边唯星链公司马首是瞻，一边看着政府的政策行事，不过是些听风就是雨的墙头草，没什么太大能耐。”
她在白板上补上了几个关键词，名词之间连成了一片相互牵连的蛛网状。
“只要有需求在，没有普罗米修斯天塔，也会有别的生物所取而代之。”纪筠总结道。
“……听起来，难道就没有办法了？”
“这就是我让你取出这份报告的原因。”纪筠缓缓说道，给面前的人梳理几个势力间错综复杂的内部关系。
“公司、政府、生物所，庞大的机构内，向来是多个派系内流涌动。我们可以利用这份报告，来撬动他们原有的合作通道，让他们彼此心生嫌隙，互相猜忌。”
“只有让普罗米修斯的违规实验被迫暂停，才有可能倒逼人体实验伦理的法律建立，让人们不再重蹈覆辙，才能终止普通人被迫沦为实验体的悲剧发生。”
“……你的设想很周全，很美好。”林星沉思了片刻，消化刚刚纪筠说的话后，再度发问，“但这只是一个展望，具体的操作，你打算怎么实施。”
“你的第一步计划，要怎么执行？”
“你要怎么保证，计划能按你预想之中的发展？”
她连续追问了好几个问题，均切中要害。
“你还记得我刚刚说的吗？政府的目的，是加强管理，维护社会治安稳定。而公司的目的，是为了增加营收，扩大生产。”
“这二者之间，既有共同利益，也有天然冲突，全看中间人如何调停。过往他们的合作很顺利，往后却未必。”
“……这就是维克多和你合作的原因。”林星若有所思。
“你很聪明。”纪筠微微笑了一下。
她们正聊到一半，门却被突然敲响。
林星进来的时候将门锁上了，她听着敲门声，看向纪筠。
她淡淡向门外说了一句：“进来吧。”
门锁被从外面打开，警卫站在门口，不失礼貌地提醒：“纪医生，您今天的见客时间差不多到了。”
“……我就这么一个外甥女，无依无靠地来投奔我，我没有孩子，将她当成亲女儿般看待，却连多相处一会都不行吗？”纪筠露出一脸悲戚，林星都要被她的演技折服，配合她的表演，生涩地往她身上靠了靠。
“小姑娘今天受了委屈，过来找我安慰，我就想和她多待一会，做不了什么别的。你在这的时间也不短了，还不知道我的为人么？出去吧，我一会将她送出来。”
她一边拢着林星，一边柔声细语地劝退警卫。
那警卫看了看林星，抿了抿嘴，说道：“好吧。但不能太久了，别让我们难做，纪医生。”
“没问题，谢谢你。”纪筠对着警卫友好地笑了一笑。
警卫出去了，还贴心地将门关上。
“你的这间诊所，到底是什么来路。”
“哈，不过是研究所对我的监控罢了。他们一方面不舍得我停下研究，另一方面又谨慎地怕我自立门户，我说要回新城地面生活，他们便在地面划了这么一个区域给我，给我一点资金，一些设备，又对我进行全方位的监视。”
“这两个警卫，人本身不坏，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能有一些商量的余地。但在他们两个的监视下，我是不太可能离开诊所了。”她摇头，叹息地笑了下。
“我老了，现在虽然耳清目明，却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我眼看着普罗米修斯天塔的修建，看着它人丁兴旺，平步青云。却未曾想，到头来，有一天我要扳倒它。”
“我们那时候犯了很多错，有些人醒了，有些人还在沉沦。但终究要靠你们年轻人来为我们这一辈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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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离开纪医生的诊所后，林星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一把剪刀。
回到家里，她对着卫生间的镜子，看着镜中的自己。
经过一整天的奔波，她的长发现在已经干了，培育液凝结在发上，发丝纠缠，显得凌乱不堪。
她侧着头，拿起剪刀，将肩部以下的头发一刀剪下。
她洗了个头，擦干后，看着发梢整齐的切面，又再继续修剪了十来分钟，剪成了个前短后长的凌乱发型。
她换上干净的睡裙，将今天弄脏的衣服洗了，欣赏自己的新发型。
长发太过累赘，不易生存，是在外生存的非必需品。现在的短发，倒衬得她格外精神，她不笑时那种阴冷的气息消散了些，头发吹过后发梢还有些发翘，像只刚吹过毛的猫。
“看着还可以。”她将散落一地的碎发用纸巾包起来，丢进垃圾桶。
【哈，有点新鲜，换了个造型的星星。】Zero有些兴致勃勃。
“你慢慢习惯。”
【今天可真是知道了不少劲爆消息呢。林星，下次有机会，你再去另外两座天塔看看吧，我很好奇。】
“嗯，我也想上去。”她的眼中泛出冷光。
她坐到写字台前，回想和纪筠最后的对话。
“一切大的谋划启动之前，总需要一个精巧的引线。”纪筠从桌前站起，她略矮林星一头，身上的气场却让人忍不住仰视。
“前段时间，一些可怜的人来到了新城。他们和你的关系，还很密切。”
“维克多已经在搭建舞台，这个舞台上，目前刚迎来了它的第一位演员。”
“你想说的到底是谁？”林星有些受不了她故作玄虚的比喻。
“你也认识的。上次在我这里，维克多说过要带你去发泄的那位，臭名昭著的洛城负责人，影山。”
“他不是已经被侦察长带走，等待审判了吗？”
“你说得没错。那场审判，就是我们计划启动的第一个舞台。而可怜的洛城民众，则是利益优先的公司在谈判上即将吃亏的筹码。那天晕倒的洛城少年，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可以将他带上法庭。”
林星皱眉：“他未必肯应。”一个地面的义体改造少年，若是站上那审判法庭，怕是要吓得瑟瑟发抖，双腿打颤。
纪筠笑道：“一切都有价格可谈。如果对抗一个将自己的家园祸害得一团糟乱的人，还能得到物质上的回报，并且不为公司所报复，我想，应该很难不心动。”
纪筠眼底沉沉，一场无形的风暴正围绕着她展开，雷声隐隐作响。
“我等待这一天真的已经太久太久了……普罗米修斯的人，既然敢称呼自己的基因工程项目为潮汛，我便将对抗他们的这个计划，称之为息壤。”
洪水滔天，唯息壤无限生长，以土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