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的哽咽声,断断续续地飘进耳朵里,往胸口上压来,闷得人喘不过气。
乔屿挣扎了一阵,终于睁开眼睛。
头顶是檀木的床顶,身下是薄薄的竹席软垫。这是,她在钦差行辕里的房间。
乔屿动了动手指,想要翻身而起,却感到一股针扎般的疼痛。她痛得吸了一口气,这才发现她胸口和腰腹都缠着一圈厚厚的纱布。
鲜血正透过白色的纱布往外蔓延,瞬间染红了大片胸膛。血的腥味混着中草药绵绵的苦味,直直地撞进鼻腔,呛得乔屿差点流泪。
低头垂泪的叶黎衣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她抽噎着抬头,看到了睁着眼睛的乔屿,一双哭肿的眼睛里顿时迸溅出喜悦的光芒。
“姑娘,你终于醒了。”
她一下站起来,扫见乔屿胸口渗血的纱布,又手忙脚乱地示意乔屿躺着别动:“大夫说姑娘伤得太重,不能乱动,要等到伤口不流血了才能下床。”
稍一动弹,胸口那里就泛起细细密密的痛,像被无数只蚂蚁撕咬着,确实不好强行起身。乔屿吐出一口浊气,缓了好一会,才轻声道:“刚才哭什么?”
“没哭什么,我就是见姑娘老是不醒,急的。”叶黎衣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姑娘,你知道你这一觉睡了多久吗?足足有大半个月了!”
乔屿微怔,她以为她昏睡不过两三日,没想到竟过了这么久。
“那案子呢,有进展吗?”
那天晚上,她虽然没有扒下那个人的面具,但她直觉面具男是破案的关键。
“当然有进展!”叶黎衣说起这个,有些眉飞色舞。
在乔屿昏睡的这半个月时间里,顾启章在孙巡抚的支持下,重新开庭审案。他再度招卢成魁等七人前来,当庭考校学问。
这一次,他们没答出来,胡乱应付。顾启章一拍惊堂木,他们就全招了。原来先前在庭上对答如流的是一伙易容成他们几人模样的江湖人,他们几个就戴着白皮面具躲在家里。
而且,为了保证科考名次万无一失,卢成魁父亲还差人送了十五锭黄金给郑总督的家人,另外出十五金打点了主副考官和阅卷官等一干直接负责考试的官员。
郑总督听罢,脸色大变,说卢成魁胡乱攀咬,要将人杖毙。孙巡抚当即出声阻拦,俩人你来我往一阵对骂,差点当庭扭打起来,顾启章只好暂时宣布退庭。
面具男果然就是七人中的一个。乔屿顿觉豁然开朗,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郑总督和孙巡抚俩人就各写了一封参本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要陛下来评判。姑娘醒的赶巧了,今天一大早就说宫里来人宣圣旨了,顾大人带着何咏去城门口接旨了。”
她的话音刚落,院子外头就响起了嘈杂的动静。
“应该是顾大人他们回来了。”叶黎衣侧耳倾听了一会,笑着看向乔屿,“姑娘昏睡的这半个月,顾大人每天都会来姑娘屋子里坐一会,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姑娘。”
“嗯。”
乔屿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帐帘,过了一会才出声道:“何智青呢,放他出来了吗?跟何婆她们回村里了吗?”
叶黎衣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滞。
“怎么了?”乔屿见她半响不出声,不禁忘了自己不能动,下意识要翻动身体,这一下折腾,纱布上又晕出了一圈刺目的血红色,几欲滴滴答答往下流血。
蚀骨的疼痛如影随形,乔屿感觉脑袋被铁锤砸了一下,嗡嗡冒金星。刚有了点气色的脸此时血色褪尽,她抖着嘴唇咬牙憋住了一声惨叫。
叶黎衣吓了一跳,慌忙连声道:“姑娘你别急,我这就说。何智青,何智青暂时被放出来了。王志远一干学子被顾大人判了诬告的罪名,当庭受了杖责。但是,但是……”
她说到这里,声音骤然变低:“那个何婆和何智蕊也是卢家人找来的江湖人易容假扮的,真的何婆和何智蕊早在半路上叫他们杀掉了。”
难怪,何婆当时要在庭上喊那莫名其妙的一嗓子。她以为何婆是要替何智青挡罪,原来就是要致何智青于死地。
乔屿沉默片刻,才哑声问道:“人抓住了吗?”
叶黎衣黯然摇头:“俩人在姑娘受重伤那晚,收到信号,悄悄溜走了。还顺手杀了紫玲和绿芜。”
紫玲和绿芜是赵八成塞给顾启章的歌女,叶黎衣跟她们俩关系很好,她们两个去找顾启章投诚也是听了叶黎衣的建议。
叶黎衣想起她们,眼圈又慢慢红了,身体微微颤抖。
乔屿有些恍惚地看着她,心里一阵涩然,胸口像堵了一块大石头,难以呼吸。
师父总说她傲气太过,功利心太盛,这样下去,哪怕有玄玉剑法第一重境界伴身,也悟不出至尊剑意,因此坚持要她下山协助顾启章探案,磨练心性。
她虽然听了师父的话下山,但心里还是不以为意。她在山上有机会跟武林各派前辈切磋,都突破不了第二重境界,何况山下?
对山下这些普通人,她从来都是抱剑旁观,放不下身段,感同身受。
她怜悯何家祖孙,想帮忙救出何智青,却从未真正关心过她们。她太自负,平白害了两条人命。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乔屿抬不起头,睁不开眼。慢慢地,她嘴里好像尝到了一股涩得发苦的腥味。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乔姑娘,乔姑娘——”
“大夫,快喊大夫……”
浑浑噩噩之中,一连串惊惶失措的喊叫声仿佛飘在云巅,渐渐远处。直到她闻到一股刺鼻的辛臭药味,才陡然转醒。
这一次醒来,已是黄昏时分。
她床边也不再是叶黎衣一个人,而是围了一圈人。顾启章和何咏穿戴齐整,搬了两张椅子守在她床边。
他们身后还有三个人:两个站着,头戴黑色冠帽,穿着蓝色飞鱼纹褶子衣,腰间跨一把刀;另外一个人单手支着头,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他头上戴三山冠,穿一身红色窄袖蟒袍纹贴里,腰间坠着一张铲形红穗腰牌。
这是宫里大太监和锦衣卫的装扮。
两个锦衣卫面色不变地迎着乔屿的打量,一动不动。
“姑娘!”乔屿睁眼的第一时间,叶黎衣就满脸欢喜地喊出了声。
顾启章也跟着起身,他低头,一双眼睛专注地盯着乔屿,慢慢笑了。
乔屿第一次注意到,他笑起来,眼睛会弯成两轮漂亮的月牙。
他轻声问道:“乔姑娘,你觉得好些了吗?”
乔屿缓缓点了点头。
坐在椅子上的大太监睁开了眼睛,皱着眉毛,拖长了语调:“顾大人,人已经醒了,你该放心上路了吧?再耽搁下去,误了皇上圣旨上定好的日子,顾大人查清科考舞弊的案子,立了大功,皇上不会怪罪。我们几个可没给皇上挣脸子,少不得一顿责骂。”
这位西厂的提督太监钱进,干爹是皇上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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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掌印太监,面见皇上的机会比他这个从五品小官多,说的话当然也比他好使,顾启章不敢怠慢。
“公公久等了,我们这就出发。”
他对钱进脸上赔笑,低头望向乔屿时,情绪收敛起来,神色郑重:“秋闱舞弊的案子,皇上在圣旨里也判定了何智青无罪。但一些细枝末节,皇上还是想招我回京细问。”
乔屿一点就通,这是皇上要过问郑总督和孙巡抚,以及扬州各级官员是否掺和其中的意思。
“乔姑娘救命之恩,顾某没齿难忘。”顾启章说着,忽然拱手对着乔屿深深鞠了一躬。何咏原本愣愣地站着,见状,也忙学着他家少爷给乔屿鞠躬。
乔屿一怔,默默地将头转向床里面,一只耳朵埋进枕头里,用后脑勺对着他们。
顾启章无声笑了一下,接着道:“皇命在身,顾某不敢再留。乔姑娘只管在这里安心养伤。中丞大人那里我已经打过招呼,他会调拨士兵巡守钦差行辕,护你们二人周全,直到乔姑娘身上的伤口痊愈。等此间事了,顾某会亲自上玄玉宗拜谢乔姑娘,拜谢柳宗主。”
脚步声渐渐远去,拥挤的房间,重新变得宽阔。
叶黎衣悄悄吐了口气,笑着看向一直偏头的乔屿:“姑娘,他们走了。”
乔屿默默将头靠回来,双眼看向床顶的帐帘。
房间安静下来。
叶黎衣侧身坐到床边,伸手轻轻搭在乔屿手上,放柔了声音:“她们的死,姑娘千万不要自责,要怪就怪王心诚,怪送她们来的赵八成,更要怪那两个杀人的江湖人。”
乔屿睫毛一颤,轻声应了。
叶黎衣笑了笑,坐回床边的椅子。
乔屿冷不丁开口:“他们走了,你呢?”
“我?”叶黎衣愣了一下,打量着乔屿的脸色,慢声道:“我无父无母,无处可去,我想跟着姑娘。”
乔屿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回答,下意识要拒绝,看到她期盼的眼神,咽下了要说出口的拒绝,淡淡道:“我向往至尊剑法,这一路定然刀光剑影,你跟着我太危险了。”
叶黎衣:“再危险也比被人抓去青楼里卖唱强。”
乔屿轻皱眉头,张了张嘴要反驳,但脑海中突然想起那天晚上的琼花坊花魁,想起她身上烫伤的伤疤,沉默了。
她不说话,叶黎衣就当她默许了,心底泛起一丝喜意。
天色渐渐暗了,闭上眼睛偶尔能听到几声猫叫。
叶黎衣裹着一层薄被趴在床边,闭着眼睡着了。
乔屿躺在床上却没有睡意,这阵子,她的伤口没白天那么痛了,但是开始微微发痒,像被蚊子咬了几个包,她却不能抓挠一样,十分磨人。
乔屿试着闭眼,想要调整呼吸,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黑沉沉的房间因为门外火把的映照,透出模模糊糊的光亮。
“什么声音?”叶黎衣从睡梦中惊醒,紧张地坐起来。
“乔姑娘,叶姑娘是我。”
这声音是孙巡抚安排来巡守屋子的士兵,之前来跟乔屿她们打过招呼。
乔屿:“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有个女人——”士兵的话说一半,被人急声打断。
“是我,乔姑娘。我是吕之瑶,你快让他放我进去。”
声音确实是吕之瑶的声音,乔屿皱了一下眉毛,还没说话,吕之瑶一把推开门冲了进来,“乔姑娘快去救人,有人要杀顾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