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苇一窝在高铁商务座里,腰下垫着枕头,身上裹着毯子,虽然戴着口罩稍微有一点呼吸不畅,还是感叹果然自驾是自讨苦吃。
他越过并排座椅之间的隔断往旁边看,张渊在一旁坐得笔直。
座位可以放平,但他动都没动,季苇一甚至怀疑他连腰都没靠实。
绷紧的一张弓。
跟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很像。
“还有好几个钟头呢,这么坐着累。”高铁上噪音大,他又戴了口罩,直接在手机上打字,递到张渊面前。
“不累。”张渊仍笔直坐着,光坐着。
两天下来,季苇一已经发觉他有一点和当代大多数年轻人不太一样,几乎不怎么玩手机。
甚至让他一开始都怀疑张渊用的是不能联网的老人机。
当然后来发现对方也没有那么原始。
单纯是不爱看。
旅途不算很短,张渊不觉得腰酸,季苇一还觉得放着好椅子不靠对不起那票钱。
想让他放松点,就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在微信上打字:“聊两句。”
张渊感觉到震动才掏出手机,看了他一眼,也从微信上回复他:“说什么?”
季苇一起先以为他玩不溜手机,意外地发现他打字飞快,两手拇指敲屏幕能看出残影。
“什么都行,聊聊你,聊我也行。你就没什么要问的吗?”
他是真好奇,那天在医院,张渊消失了一会儿又突然出现,只撂下一句:“跟你去。”
从此说要买票就给了身份证号,说要出发就在帮工的修车铺子请了长假,剩下的事情一句都没多问。
就算是真挖去拍小电影也得签合同呢,张渊居然就这么跟着他俩上了高铁。
也不怕被卖到缅北被迫参与电信诈骗。
不知道是他傻孩子心大,还是自己长得确实像好人。
打字很快的张渊半天没回复,季苇一心道他平日里是不是就不怎么跟人说话,刚开始搜肠刮肚说点什么把茬儿接过去。
张渊忽然开口了:“你身体不好?”
从道理上讲,这该是个问句。但张渊讲话语调有些生硬,常常令人难以辨别语气。
这话听上去,就仿佛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季苇一呼吸一窒,口罩底下的半张脸表情微微凝固。
嚯,不爱说话,一开口就挺会找话题。
踩中他为数不多不想说实话的地方。
季苇一那天起初病得迷糊没想起来,季津一回来就问:“你没跟他说我有病吧?”
“什么有病有病的,”季津瞪他,“我告诉他你拍电影就缺个他这样的。”
“那就行,你别告诉他,以后也别说。”
他嘱咐完,又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明知道家里人人对他心脏病这事讳莫如深,只有他是最不在乎的。
却不知道为什么,偏偏不想让张渊知道。
大概是因为到哪儿都让人护着,三十几岁还经常被当小孩养,唯独在张渊面前体验到了一把当长辈的乐趣。
所以格外不想给自己安个柔弱人设。
都是管冯帆叫“叔”的,他自认是张渊大哥也不为过。
差着14岁呢,叫哥都是便宜他了。
“细菌感染呀,”季苇一也拉下口罩让张渊看清楚他的口型:“冯叔去世,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抵抗力就差,抵抗力差就容易感冒。
无懈可击地解释。
除了坐在他斜前方的季津侧过头来瞥了他一眼。
张渊看着他口罩底下泛着点青色的嘴唇和苍白的脸静默不语。
人在病中气色当然不会太好,但季苇一总让人感觉不仅仅是感冒发烧时的那种狼狈。
而是气血不足造成的惨淡,淡得就好像这个人可能会在太阳底下蒸发掉。
浅蓝色的医用口罩遮挡住憔悴,季苇一把口罩又朝上拉一拉,只当张渊接受了自己的解释。
刚要聊聊就把天聊死,他一时也想不到还能说点什么。
张渊仍笔直地坐着,倒是季津总不放心他,三番五次转头过来看。
看得季苇一有点毛了,刚想说你歇一会儿吧我还能跳车跑了不成,就听见张渊道:“换换?”
跟季津说的。
小伙子很有眼力见。
季津巴不得近距离盯着季苇一,立刻就应下。
季苇一本来硬要张渊坐在自己身边就是怕季津念叨他,看一眼身边的张渊,还是没有提出什么异议。
看起来坐他旁边怪不自在的,不如放他自己一个人放松一点。
季津对张渊的眼力见十分受用,也嘱咐他两句可以把座椅放平。
见人不动,干脆按调节钮给他把靠背多少放下来一点。
坐到季苇一身边,仗着张渊耳朵不好听不见,正大光光明地议论他:“幸亏失信人子女不限制出行,要不然他都买不了这里的票。”
又说:“摊上这种爹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提起这茬季苇一就头大:“回去好好帮他查一查吧。”
在顺利地诱拐到张渊之后,他和季津仅在桦城多停留了两天,就在医院挂水之余完成了和程秋说定试戏事宜,确认张渊在桦城的各种社会关系等一系列准备。
顺便帮张渊查了查征信,如冯成业所说,他有个欠钱跑路的爹。
房子抵了银行,剩下各种网贷乱七八糟,光明面儿上能查到的就有不少。打听到张渊还曾经遭遇暴力讨债,猜测他爸在当地还借过高利贷。
总之一团乱账,万幸张渊当时还未成年,账也不能直接算在他头上。
暂且把事情吩咐给别人去查,在张渊面前并不多问。
季津皱着眉头:“失信也罢了,这几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可别在外地背了案底。”
那才真是埋了大雷。
季苇一冷哼一声:“万一电影真火了,八成又要回来认儿子帮他还债。”
季津“啧”了一下,偏头看季苇一:“真惦记着火啊,我当你是为了冯叔。”
那天在医院,他倒也不是真的相信季苇一是在找贵人。只是明知道那话是打发他的,他还是吃这套。
季苇一双手叠在身前,他们出发的早,这会儿太阳升高,他感觉自己的体温好像也跟着上来了。身体沉沉地发懒,语气也跟着变得有些黏糊糊:
“如果没有冯叔,不会认识他。但我是真的觉得他很合适。”
天时地利人和,合适到像是命中注定有那么个角色在那里等着和他相遇。
他说这话时,困劲儿有点上来,昏昏欲睡,没怎么过脑子,想到什么就说了。
旁边的季津却腾得一下坐直身体:“小舟,你不会还惦记着要当导演吧!”
他声音压得低,语气却很重,季苇一从瞌睡里惊醒过来,愣愣地看了他一眼。
尔后眯着眼睛轻笑:“当什么导演啊,太累,折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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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津差点没从座位上跳起来:“呸呸呸呸,说什么呢!”
季苇一仍笑着,慢悠悠地应他:“是,我说错话了。”
一面慢慢地转过身去:“不当,正好看见合适的人,别人的电影,我凑个热闹。”
他转向面对着窗户的一侧,火车轧过高架桥,远远地,能看到旋转餐厅的蓝色玻璃顶。
这片土地曾经有过光辉岁月,在他小的时候,冯帆带他去过一次那家旋转餐厅。
他从小不缺世面要见,到了那地方也觉得兴奋新奇,坐在窗边看风景,吃得什么全忘了。
后来也见证了此地的萧条,餐厅冷落,某天忽然不再转动。
很多东西一旦消散就迅速消散,包括这里曾经的热闹,包括季苇一二十岁时的疯狂岁月。
他以前比现在夸张地多,觉得这一生反正或许很短,能尽欢时当尽欢。
在大学里念导演系,留半长头发,曾经跟着剧组自驾跑到开一整天车都找不到一所医院的无人区拍摄。
然后年纪轻轻就有短片获奖,在级别不低的艺术影展上走红毯,真觉得自己是什么明日之星,有望施展一番拳脚。
穿着高定西装做了很精致的头发,打扮得比电影节上的小明星还讲究,对着余光里的镜头状似不经意地扬起下巴,脸上还带着几分年轻亚洲人特有的含蓄。
拍出来全是那种矜贵公子哥穿梭名利场,高岭之花上云端的照片。
他们学校网站上还转载过,他看着那照片一面觉得很装,一面心里又暗爽。
那会儿都没智能机,他把照片下载下来藏在电脑C盘里。
结果第二年就感觉到体力跟不上,逞强不肯放松,拖到心脏瓣膜脱垂累进ICU,差点真的一步登天了。
等恢复意识睁眼醒来,就看到父母兄长都瞪着红眼睛热泪潺潺,捧着他的手边哭边求他再别出去折腾。
他想说人活一辈子,能留下一瞬的辉煌就算不亏,可是最后动动嘴唇却只要水。
他的这个家庭,对外光鲜富贵,内里父母开明兄友弟恭,唯一的缺陷就是有个生来带病的小儿子。
这个家,他的家,只要他太太平平不出事,就能以一种完美家庭的方式运转下去。
季苇一实在觉得自己没道理破坏这一切。
看到家人的眼泪,就很难谈什么尽欢不尽欢。
况且现状也没什么不好——如果这种程度的生活还要说不满足,未免太没良心。
季苇一这样想着,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
列车员又来送午餐。
高铁上的饭其实不难吃,但他胃里堵得慌,掀开盒盖拿筷子一下一下地戳。
季津知道他一有头疼脑热就吃不下饭,试图要去摸他的额头:“又烧起来了?”
季苇一把他的手挡回去,继续搅合饭盒里的茄子:“没有,不饿。”
却忽然看见张渊从前面把头转回来,看着他。
“茄子,不爱吃?”
“不是。”
季苇一夹一筷子塞进嘴里,茄子鲜甜汁水混着油脂在嘴里软绵绵地摊开。
他边往嘴里塞两口,边对着张渊点点头:“爱吃。”
众所周知,大人是不挑食的。
虽然这往往是因为他们只采购自己喜欢的食材,但反正大人是不挑食的。
季苇一用力咀嚼,把碳水脂肪维生素蛋白质,混着大哥的尊严一并咽下。
其实好像也不是那么没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