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张渊呢?
    电影看完已经后半夜三点钟,要不是下雨,天都快亮了。

    张渊看到结局,一副恍恍惚惚丢了半边魂的样子。季苇一只觉得碰上《海上钢琴师》这样的名作,一时看进去了也是正常。

    想张渊平日里不声不响,说不定在这些地方意外的细腻敏锐,不愿过多干涉引导,只打发他去睡觉。

    自己也回到卧室,像是把最后一点精力都耗尽,沉沉睡去。

    他本来觉很浅,因为容易累,时常前半夜早早就躺下。然而越累越睡不踏实,睡到午夜一两点醒一次,凌晨四五点钟又醒。

    醒也是迷迷糊糊朦朦胧胧,把几段浅浅的睡眠分隔成琐碎梦境,睡一觉倒像是额外进行了许多劳动。

    昨天也累,中途还被鬼压床惊醒了一次,睡过去之后意外竟得了一夜好眠,再睁开眼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天都大亮了。

    许阿姨忙跟他打招呼:“小舟吃什么?馄饨面条现下锅,五分钟就给你端上来。要是想吃点干的,阿姨去蒸包子。”

    “馄饨,”季苇一在餐桌上坐下,才觉得屋里缺点什么:“张渊呢?”

    “不是你嘱咐小琮带他去配助听器嘛,走了能有快两个钟头了。”许琮是许阿姨家的一个远亲,当初也是因为她才介绍个季苇一当助理:“小琮办事,你放心呀。”

    季苇一没说什么,自顾自坐下来吃馄饨。他家里所有的速冻食物,其实也都是许阿姨自己包的。每一颗鲜肉虾仁馄饨里都有一整个的手剥虾仁和嚼得出形状的大块黑猪肉,轻轻咬开,清香的汤汁溢出来。

    鲜,但是滚烫。

    季苇一心不在焉,就让那热汤烫了舌头,把馄饨吐在碟子里。

    许阿姨在一旁紧张起来:“不好吃?和上次你喜欢的是一样的,是不是冻久了——”

    “烫。”季苇一拿旁边的白水漱口,水是温的——他面前本来也不会出现凉水,但这时候心情就更差:“舌头痛,不想吃了。”

    家里就他自己,许阿姨即使找人告状,一时半刻也还来不及跑过来教育他。

    季苇一堂而皇之地离开餐桌,忽然又觉得一阵无奈。三十几岁人了,省一顿饭也要像小孩子那样被念叨,这事儿本身就挺可笑的。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就此事和此类种种事提出过抗议,季津那里从来都是同一句话:“那没办法,小孩子就要大人盯着吃饭,哪个正常的成年人像你一样吃饭那么费劲儿?”

    季苇一很努力才把那句“正常的成年人还不用隔三差五就到医院做心脏检查呢”憋回去,成功避免一次家庭战争。

    后来也不提了,事实就是他在这家里一天,没人会把当一个大人看,即便从法律意义上他早就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还取得了一定程度上的社会世俗成就。

    想到这儿他翻出和张渊的聊天记录,看着空荡荡的界面,心里莫名来气:他这么大了去哪儿还得跟家里报备,张渊出去一趟不知道跟他打个招呼?

    才十八岁,还是小孩,这么有主见让他很没有身为家长的体验感。

    季苇一拨电话给许琮:“配完了?”

    “还没有。”电话那头一阵嘈杂,许琮的声音忽远忽近:“他好像很多年没做过相关检查了,什么数据都没有,要耗费不少时间。”

    季苇一想起他那个用胶带固定过的破助听器,又有些心软了:“别嫌麻烦,既然要配,就好好配吧。”

    “额,小季总。”许琮似乎要说什么,犹豫了一下,又没说出口。

    “怎么?”季苇一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噢,我是想说,房子那边,已经找保洁认真打扫过了的,他今晚就能住进去。”

    “你自己看着办吧,他要是缺什么你帮忙添上。”季苇一莫名其妙,打扫卫生这种小事也要来跟他汇报?

    心情不那么好的时候,耐心也跟着下降,没说什么就挂断电话。

    那头的许琮松了一口气,回头看着一旁等检查报告的张渊,又觉得头大。

    “我觉得吧,如果小季总知道你这钱是自己出的,他会不高兴的。”

    这是一家很权威的验配所,等待区全是家长带着小孩,乱糟糟的。

    许琮连说带比划,也不知道张渊到底听明白了没有,看他坐在那里慢慢地眨眼,打算拿出手机直接给他发信息。

    “我知道。”嘈杂让张渊不得不花更多时间思考,但来到这里许琮才发现,即便可能听不清,他说话的时候有一种不疾不徐地从容。“所以,不要告诉他。”

    现在许琮自己倒是很急:“问题是——”他试图想出一个委婉的表达方式:“这个地方,还挺贵的。”

    张渊平静点头:“刚刚,问过医生。”他冲许琮翻开手里的宣传册子,指着价目表上最便宜的那一栏:“这个,可以。”

    “你可以,但是我觉得小季总不可以……”许琮想,如果季苇一知道他们折腾一整天,最后就买了个最便宜最差的助听器回去,估计会冷着脸问他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老板是谁?

    季苇一这个人吧,乍一看脾气挺好,偶尔会在这件事谁说了算这类问题上,意外的在意。

    许琮曾经暗地里分析过在,这可能也属于一种人越缺什么就越想要什么。

    当然他只敢在心里偷偷这么想,绝不敢拿这话来跟张渊讲道理,生怕转头就传回季苇一耳朵里去了。

    他本来最近就觉得自己的工作地位岌岌可危。

    张渊只摇头道:“没事,他不认识助听器。”

    ……现在不认识,万一以后发现了怎么办?

    许琮甚至已经开始思考能不能先背着张渊把贵的买了,回头再找季苇一报销,进行一次完美的瞒天过海。

    又听见张渊说:“他给我花了很多钱。”

    “是啊。”许琮无语:“所以其实也不差这点儿了。”

    见对方又垂下眼保持沉默,他终于没憋住,问道:“你跟小季总什么关系呢,你是他……亲戚?”

    一般来讲,也不至于为了亲戚打架把自己打进派出所吧?

    当然,如果是季苇一这种特别有钱的亲戚,他可能也不是不能考虑。

    只是这么多年不联系,现在怎么想起来了?

    张渊沉默许久,其实自己也并不太清楚到底和季苇一算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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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答应和季苇一来到京城,一方面是有冯帆的关系;另一方面,季苇一身上有种令他天然想要亲近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会轻声细语和他慢慢讲话的人,这么多年来并没有几个。

    他因为对拍电影毫无概念,起初没有把当演员看做是比修车有太多不同的工作,以为也无非是像冯帆给他介绍一份工作那样,找个地方糊口,所以来便来了。

    可短短几日,他从对方那里得到的善意实在太多。

    他不知道要怎么报答季苇一,他会的东西太少,听人说话也费劲,从小到大好像都不怎么招人喜欢。

    这世上似乎并没有什么,是他能带给季苇一,而别人不能的。

    除了那个传说中很吉利的生日——但他是婴儿潮一代,和他同年出生的人未免也太多了。

    张渊想了半天,还是只能想到冯帆:“是因为冯叔。”

    “噢,”许琮下意识地把张渊理解为冯帆的什么近亲:“小季总对那位……冯老先生,是很敬重的。”

    张渊问:“他经常提起冯叔?”

    “那倒不经常。”许琮心道,何止是不经常,他来季苇一身边也好几年,冯帆根本就像个不存在的人一样。

    还是因为这次季苇一要赶回桦城给冯帆送终,临行前失魂落魄的模样太不同寻常。他背地里去跟自己在季家工作很长时间的四姑打听,才大概了解了季苇一和冯帆的关系。

    但因为听说张渊和冯帆有一层亲缘关系,下意识地要在张渊面前捡点好听的说。

    “不过我听说他们感情挺深的,好多年前我还没来小季总身边的时候,他有一回住院,冯老先生还特意从桦城跑过来看他呢。”

    其实他四姑的原话是自己最后一次听说冯帆这个人是季苇一病倒时对方来探病,后来好像就没见有什么来往了。

    季家人似乎怀疑两个人在那时候发生了什么矛盾,但因为谈话时只有二人在场,谁也不知道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后来旁敲侧击在他面前提过几次冯帆,季苇一都是刻意避而不谈的样子。

    那次他病得很重,光是修养身体就花了近一年的时间,家里见他不想提,从此就不提了。

    其他的事情,他四姑也不清楚。

    “几年前?”张渊问:“是哪一年?”

    “是……”许琮算了半天季苇一生病的时间:“七年前吧。”

    七年前,张渊在心里默默计算,在那之后又过了三年,他才认识冯帆。

    然后无意之中,隔着床头柜里的那张旧照片,和过去的季苇一见了一面。

    许琮借冯帆的事情套完近乎,又开始烦恼他这次里外都难做的任务。

    忽然听见张渊问:“他之前为什么住院?”

    “额——”许琮差点咬了舌头,内心大叫言多必失,下次再也不乱说话了:“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在片场,受伤了?”他忙往回找补:“不过早就好了,你也别去问他。”

    “哦。”张渊应声。

    低下头去轻捻自己的指尖,像是有丝绸般的触感残留在手上:

    早就好了?可是他的手还是很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