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金主
    季苇一瘫在沙发上,听着厨房里哗啦啦的水声,慢慢地重复着吞咽动作。

    他依旧觉得很不舒服,把头枕高一点,才稍微缓解了胸闷,仍不得不靠口鼻一块儿呼吸。

    呕吐对于他而言堪称剧烈运动,再加上那些已经进入血液循环的酒精,智能手表又开始不断地心率报警。

    通常这种时候他都又怕声音又怕光,总把自己窝在不开灯的卧室里自闭。

    但可能因为这间屋子的灯都是他当年自己挑的,颜色昏暗柔和。张渊不爱说话,动作干脆手脚又轻,唯一均匀的水声反倒让屋内越发安静。

    潺潺的白噪音里,他忽然想起自己多年前的一部片子。

    那是他学生时代非常粗糙的作品,纯是抱着瞎玩的心态,也无意花费太多。演职人员都是从学校里拉来的同学,除了摄影,几乎所有的后期都是他一个人完成的,钱也是他自己管。

    三十分钟的家庭戏,所有的镜头都是在一间租来的小屋里拍的。

    演员都青涩,半大的未出道的表演系学生,演爹妈的同演孩子的一样大。角色不吵架、不扇巴掌、不撕心裂肺的哭喊,平平淡淡的三十分钟,浸在略显寡淡的演技里,连他自己也承认无趣。

    只有他当时班上一位经常打趣他是“有钱人家小少爷”的同学,看过片子之后忽然说:“像你这种人也会有家庭创伤啊?”

    季苇一忘了当时怎么回答,只睁开眼盯着暖色的顶灯发呆。忽然想到他好像对家庭也不存在什么其他形式的幻想,如果不是季津说要结婚,他还真没打算要搬出去住。

    最开始那两年也是抗议过的,只是那会儿身体的确虚弱,后来竟也习惯了,温水煮青蛙。

    再柔和灯光也毕竟灯光,他不眨眼睛,很快就灼得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

    然后有干燥的指腹擦过他的脸颊,季苇一猛然惊醒过来,看到张渊一脸严肃地蹲在沙发边上:“很疼?”

    ……那倒也不是。

    季苇一赶紧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他这纯粹是发呆被灯烤的,然而觉得告诉张渊自己忘了眨眼也很丢大人的面子,总之勉勉强强靠坐起来:“好点了。”

    张渊点点头,依旧用那副非常严肃的表情说:“做好了。”

    季苇一试图站起来,脑袋离开平面,又觉得天旋地转。

    张渊把他按回沙发上,塞两个抱枕垫高,转身回厨房端了碗粥出来。

    季苇一眨眨眼:嚯。

    生滚鱼片粥。

    张渊拿汤勺搅合着,袅袅热气升腾,他模糊在水汽之后的脸上全是化不开的凝重,端着碗过来要递不递的样子:“可能,难吃。”

    他实在很为难,自己本来就不会做饭——也不能说是完全不会,至少他每一顿都能把饭做熟,米饭不夹生,肉菜吃了也不会中毒,这对他来说已经是足够的厨艺。

    但是给季苇一似乎就不行,毕竟季苇一说他觉得饭都难吃,而他做得饭本来也不好吃。

    但是不吃饭人就会肚子痛,甚至会饿死。

    他搜肠刮肚,终于想出来一个相对比较擅长的,其实也就是能做熟粥里不至于有鱼鳞的水平,但这道菜是冯帆教的。

    他觉得冯帆既然能把季苇一喂饱,他爱做的菜季苇一说不定是会吃的。

    季苇一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大人的良知再度复苏,抱着只要不生理性反胃,好不好吃都得喝两口的心态去接那碗。

    张渊不松手:“太抖了,拿不住。”

    他说的是季苇一的手,边说边把碗往前送送。

    季苇一也发觉手指实在很抖,顺从地接过勺子来舀了一口。

    然后舀了第二勺。

    张渊起先十分担心他要吐,看对方就这么一口一口吃起来了,才问:“好吃?”

    季苇一朝他笑:“你自己没尝尝?”

    其实也谈不上多么好吃,但米很柔软鱼也不腥,放了胡椒粉,热腾腾地落进胃里,不会觉得不舒服。

    对于此刻的他而言,不想吐就算实属不易了。

    张渊闻言,捧起碗埋头喝了一口,犹豫片刻:“没有冯叔做的好喝。”

    提起冯帆,季苇一又想要叹气,但这次忍住了:“鱼不行,不是技术的问题。”

    张渊便说:“冬天就有鱼了。”

    季苇一心道这话之前好像就听过,但那鱼离了桦城几乎就吃不到,他又不可能真的为了一口鱼跑回桦城去。

    他这人对食物的兴趣实在也没有很大。

    边想边拿勺子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口,吃到一半忽然愣住。

    他跟张渊吃的是不是一碗来着?

    张渊一见他顿在那里,马上紧张起来,拽过垃圾桶递到他眼前:“想吐?”

    “没。”季苇一把那口粥生生咽下去,“吃饱了。”

    他确实也不能吃太多,否则很容易觉得胀,顶着心口难受。

    张渊捧着碗又往前递一递,似乎是有些劝他的意思:“不吃了?难吃?”

    季苇一摆摆手:“吃不下了,不是难吃。”

    下一秒钟,就看到张渊一仰头,把残存在碗里的粥直接倒进了自己嘴里。

    “你——”季苇一愣住的一瞬间,张渊已经吃完了,抬起脸来看着他。

    季苇一成功捕捉到他鼓着腮帮子瞪着一双黑眼睛的画面,脑海里莫名闪过“亲尝汤药”四个大字。

    “你别呛着。”他说,然后忽然想,这个典故是不是二十四孝里头的来着?

    这种事就不能琢磨,一琢磨,他就感觉此时此刻的他和张渊,非常的……父慈子孝。

    直接把便宜占到冯帆头上去了。

    季苇一就笑,一笑气就有点不够喘,抚着胸口呼哧呼哧半天,沉默了一段时间的手机又响了。

    还是季津。

    季苇一接起来,身上没那么难受了,他终于有耐心说话:“嗯,哥。”

    季津可能没想到他这遭语气又这么平静,愣了愣才接话:“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季苇一看一眼已经去厨房刷碗的张渊:“在家里。”

    “什么在家里,你到底在谁家里?”

    “我自己家里,”季苇一说罢叹了口气,还是跟他解释了:“我和张渊在一起。”

    季津之前听说过季苇一要让张渊搬到郊区的房子里来,一想那还真是他自己的房产,顿时没话可反驳:“你待着吧,我就过来接你。”

    “回去干嘛呢?”季苇一说:“爸妈生气,你也生气,我也生气,生气就睡不好,睡不好心脏难受。”

    心脏难受这四个字在他这儿简直就是免罪金牌,季津果然犹豫了:“你在那儿没人照顾——”

    “张渊在。”

    张渊这时已经洗了碗回来,似乎听到季苇一喊他的名字,不声不响地坐过来。

    他对自己名字的发音要格外敏感些。

    季苇一继续打电话:“我就待几天,大家都冷静一下再说。”

    电话那头的季津陷入沉默,季苇一和他讲这几句,又觉得胃里隐隐开始不适,怕把刚喝下去的粥又吐出来,最后撂下一句“别来找我,不想吵架”就要挂断电话。

    季津妥协了:“我明天叫人把你平时吃的药给你送过去。”

    “衣服也要,还有我卧室书架上从上往下数第三排左起有一本紫色封皮的书,直接送到公司去吧。”季苇一得寸进尺,在季津的“你就这么不想回家?”的嘟囔里挂断了电话。

    回头看着张渊:“离家出走了,收留我一下。”

    张渊说:“这是你的房子。”

    这个回答让季苇一心情大好:“嗯,是我家。”

    他整个人放松下来,身体往下滑,在沙发上挪动。

    张渊走过来,看着他露在被子外面的那双脚,皮肤苍白,青色微微鼓起,就拿被子把他的脚裹住。

    季苇一这时还没觉出有什么,一旦接受了父慈子孝这个设定,好像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享受张渊的照顾。

    娃是妈妈的小棉袄,张渊当棉袄可能硬了点,当铁布衫倒也很不错。

    不对,他拿谁比妈妈呢?

    正在这样想着,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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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衫俯身,直接把他抱了起来。

    “哎——”季苇一小小的惊呼,挣扎起来,张渊也不管他动不动,只收紧双臂确保他不会掉下去,走到卧室里将他放在床上。

    季苇一看到他的破双肩包还放在屋里:“我去客卧也行。”

    张渊不答话,转身出了门,再回来时手里拿了个盆和一杯水:“漱漱口。”

    季苇一接过来,这下是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顺从地照做了。

    把水含进嘴里,发现居然是温热的。

    太周到了——他鼓着腮帮子看张渊,顿时觉得反倒是张渊像他妈。

    虽然丛然其实并不怎么真的照顾他的生活,只会使用钞能力。早先是把他送出去养,后来就花钱请阿姨在家。

    照顾一个身体不好的小孩所要面对的麻烦远超一般人的想象,他父母短暂地努力过一阵,很快就发现还是工作更有成就感。

    季苇一把漱口水吐在盆中,对张渊说:“今天麻烦你了,别忙了,去睡吧,我没事了。”

    张渊看了他一会儿,点头说好,扭身走出去。

    季苇一向来弄不清楚他每次都是在看什么,灯一关,倦意像潮水一样袭来。

    一夜并未睡得沉,将醒未醒的过了五六个钟头,到了早上才熟睡了一会儿。

    醒来时张渊已经走了,桌上留着早饭,一看就是在市场上买的。

    他拿起包子来非常缓慢地咀嚼,在心里琢磨要不还是找家合口味的干净馆子,头天订好了叫他早上送来。

    而早起离开的张渊已经过上了艺考生般的生活,反正有季苇一出钱,暂时还不着急开机的程秋给他排满了课,叫他去学手语学表演,甚至还要学一学怎么骑马。

    好在这些涉及身体控制和记忆力的项目对张渊而言都不怎么难,手语记得很快,要上马也不怕。只是因为空旷的地方就更难听清别人说话,人坐在马背上时还要很努力的一心二用。

    新手跟着跑了一下午,就算速度很慢,也难免觉得屁股硌得很痛。

    一瘸一拐地来上最后一堂课,是程秋给他找的表演老师。

    用对方的话来说,虽然她对张渊的演技没有太高的期待,但是他至少得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张渊心里微有一点忐忑,他对于要沟通的事情都没什么信心,又不想给季苇一丢人。

    走到门口,正遇见上一堂课的两个年轻男孩走出来,十几二十岁的样子,头发吹得很精致。

    看见他别别扭扭的走路姿势,忍不住回头多看他两眼。

    其中一个低声说:“看见了吧,季总的人。”

    “哪个季总?”

    “季苇一啊,源海的那个小少爷,这几年到处投了不少钱。听说要把他塞给程秋,估计别的玩够了,要开始捧人玩了。”

    那人似乎不知道从哪儿听得了一嘴关于张渊的传言,见同伴拉着自己示意别这么明目张胆,低声得瑟道:“没事,他听不见。你说有的人也真是好命,长得吧也谈不上多么惊世骇俗,还是个聋的,不知道那位季总是不是有点什么癖好。”

    一抬眼,张渊已经站在他跟前了:“你说什么?”

    他其实也没听到别的,只听见了“季苇一”。

    但张渊脸上素来没有表情,哪怕是平静的说话,听上去也叫人觉出冷硬。

    对面那人慌了,他太年轻,没有多少处事经验,轻率冲动。越是慌,越要虚张声势:“怎、怎么,季苇一不是你金主?”

    “金……主……”张渊把那两个字放在嘴里慢慢咬过:“什么意思?”

    给他钱的意思?那好像也还真是。

    但这话落在对面耳朵里就变了味,怎么听怎么像是在挑衅。

    他一面怕张渊身上真有什么背景,回头告黑状。一面又觉得对方无非就是个抱大腿的,况且得罪人的话已经被听去了,现在服软恐怕也没用。

    思来想去,觉得无论如何嘴上不能吃亏。他看了一眼张渊走路时一瘸一拐的姿势:“什么什么意思,你陪他睡觉的时候也问他什么意思?”